星期六, 5月 1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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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我还好好活着。


感恩,我还好好活着。

女汉子。医院得来的戏称。

女汉子常会吓人一跳,明明最平常的动作,大夫却说危险。


有天治疗结束,女汉子俯身去拿床下的鞋。鞋没够到,来了个倒栽葱。


跌了个惊心动魄,整个治疗区仿佛警报响起,一片惊叫,把我叫懵了。


治疗师一边给我的主管医生打电话,一边训实习生:你们怎么就不帮忙拿一下?


接着又训我:都告诉你了,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来,很危险的。


万幸的是,治疗床矮,拍片显示骨头没碎。


医院里多半是长住的病人,截瘫偏瘫植物人。每天做治疗,跟上班一样。身边都带着护工,一日三餐在另一栋楼的做餐区做饭,拎回病房吃。


同病房的大姐偏瘫半年,一只手耷拉着动不了,白天请了个兼职护工,200元一天,帮忙打开水洗澡洗衣服。护工每早晨打开水时,都会顺手帮我打一瓶。


我每次给护工五十元钱,帮忙打水洗衣服。护工一天照顾两个病人,楼上楼下不停穿梭,还一路开着手机学直播,想挣快钱还房债。


上午训练完回病房,D姐妹已来过两趟,床头柜上放着刘姨让她送过来的红薯山药还有饺子。我们素不相识,只因刘姨常在她面前提起我,她找到我的病房,见到我,如同见到亲人一般。我们是主内的家人。


有天在电梯口,见她端着小炖锅,垂着头从楼道的另一头走来,瘦小的身子背着千斤重的石头,快被压倒了。我看到我曾经的样子。


D姐妹说,我是她的祝福。我走过的路,正是她眼前走的路。她丈夫几个月前突然脑出血,插管抢救过来成了植物人,需要专业的护工护理,每天300元。D姐妹每天凌晨五点起来,顶楼阳台上跪下来祷告。为丈夫和整个医院的人。她盼着丈夫早点醒来,可以回农村老家,老家有女儿,什么都方便。


她儿子开水果店,每次带来的水果她都会分给穷苦的病人,护工每次就跟她儿子告状,她心里愁烦就会来找我。我建议她换护工,她使劲摇头,这都是第三个了,医生介绍的。我说那你就偷师学艺,把自己训练成专业护工。她听进去了,有天兴冲冲的跑过告诉我,她可以把人高马壮的丈夫从床上抱到椅子上坐着了。


有一个晚上我们在海边唱,祈祷。


绝望是真实的,信靠更是真实的。这真实之间常有一个画面浮现在眼前:底下是万丈深渊,上面是悬崖峭壁,我们悬在峭壁上,有只手一直把我们往上拽。


感恩,我还好好活着。

医院是浓缩的现实。


两年前见到刘姨和宋叔时,两位老人家都还能独自行走,这次他俩各自推着一辆轮椅步履蹒跚。他们中年摔伤致残的小儿子,住在他们病房对门。以前家里也请过保姆照顾,各种愁烦冲突不断,疾病缠身的老两口索性带着小儿子以医院为家常住下来,好让媳妇孙子有一个正常生活的环境。


刘姨跟我母亲同岁,一脸慈祥。两年前他们的儿子只会傻笑,这次再见,竟然认出我,还能简单表达,这是母爱的奇迹。


这里有许多严重智障者,被父母家人托管给医院,一年半载都不会来看一眼。也有被儿女长年留在医院瘫痪在床的老人,任护工摆布,一脸无助。


宋叔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血管又堵了三分之二,担心自己走在老伴前面,儿媳妇们为难老伴,急迫的想要立遗嘱。


二老已没有力气去办遗嘱公证。现在这医院就是他们的家,即便如此,儿媳妇还是会找他们诉苦,带孩子如何艰难,他们还在不断付出金钱帮助。

 

他们有两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担当。


宋叔问:立好遗嘱,没有一个亲人值得信任可做执行人,这怎么办?

刘姨问:我们自己是不是要提前准备好走时要穿的衣服?


感恩,我还好好活着。

我在海边放声哭了一场。


想起丈夫走时,什么都没准备,给他擦完脸整理衣服,却忘了给他把羽绒服穿上。非常时期也不允许亲人守灵,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化成灰了,灰都没见上。心里的痛就止不住。


每次看海,就会想到他骨灰撒海的心愿。等待骨灰火化时发着烧舍不得,一心想要把他的骨灰盒拿回家放着,等到我走的那天一起洒掉。W姐妹劝我,还是先寄存在殡仪馆更妥当。


后来只要看到海,就会想起他的托付,想到他生前,被一张床囚禁的身体,如今化成灰还被囚在格子里,就觉得自己太自私,应该完成他的心愿,让他的身体哪怕化成灰烬,也能得自由。我只要留取他的一小部分骨灰以后同洒就够了。


九月份,殡仪馆通知我有骨灰洒海的活动,但是不同意我上船亲自洒,因为我坐轮椅,工作人员一再说,那场景那海风都不适合你洒,我们可以帮你洒。


无法成全的心愿,梗在胸口。丈夫勇士般死去的样子和活着时喜乐的样子,分别储存在我的左心室和右心室。只要一思念就浮现。

感恩,我还好好活着。

一夜一夜,我坐在海边听海,看月亮生起,星星闪烁。一遍一遍默默跟上帝倾诉,有一夜忽然蒙了光照,上帝的字典里既然没有偶然,那一定有祂的美意。


想起当初通知家属认领遗体,我被拦在了外面,保安死活不让我进,非要让其他的亲属去,办理骨灰寄存手续时,又被再三劝阻,说放骨灰的地方有台阶,最后是他姐姐签的字。骨灰要撒海,又不允许我上船,要签字人才能领出骨灰。


上帝知道我有创伤应激障碍,再三的拦阻必然是出于对我的疪护。这也让我想起,每次看到电影里有血腥灾难画面时,丈夫就会伸手蒙住我的眼睛。

 

夜的海边浪声低回,我仿佛听到丈夫的耳语:亲爱的,这不重要,我已不在那里,重要的是你要好好活着。


感恩,我还好好活着。

双手康复无效,我提前出院了。


D姐妹一早来帮我把笨重行李搬到楼下,我下楼时,刘姨已经在等我了。那慈母的眼神,总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两年前,她在绝望中向我走来,我那时还能做一个安慰者,而现在,是她来安慰我了。上车前,她颤颤巍巍握着我的手说:妹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上帝会让你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一周,一直睡不醒,能睡觉对我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儿了。


睡饱了。在医院一直腹泻的肠胃,忽然想喝鸡汤。一个人出去买了半只乌鸡,电饭煲里炖着,放了西洋参北沙参和红枣。


喝第一口的时候,觉得我的胃被治愈了。


眼下最享受一个人呆着,最舒服的状态是,晒太阳,不说话,逗婴儿笑,困了就睡,醒来喝一口,自己煲的汤。


感谢上帝,让我还能给自己煲简单的汤喝。还能让我一边晒着己没有温度的腿,一边把心彻底摊开晾晒,把太阳的香气,储存在心底。还能记住玛亚老师文章里的提醒:


“凡事感恩不是一句口号,如果找不到为这件事感恩的理由时,更要努力寻找到,每一次的找到都会让生命不再一样,所谓的心胸开阔不是开朗的性情制作出来的,而是一斧一锄慢慢地开垦出来的,感恩不仅是帮助我们度过难关的要素,其实更是帮助我们一生健康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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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jiasanmeier 诗盈的一亩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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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对于我来说是一次艰难的航行,我不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乃至没过嘴唇,甚至更高。但是我要前行。——欧文·斯通《渴望生活:梵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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