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4月 27,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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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驾驶我的车》

对我这个曾是村上粉儿的牧师而言,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给我留下的印象,远不如同以“没有”开头的长篇《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深刻。

 

特别是其中的第一篇《驾驶我的车》。若不是由它改编的滨口龙介同名电影得了今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我甚至都忘了我忘了什么。

 

漫谈《驾驶我的车》


于是在书架上抽出书来,并不仔细地又过了一遍。在看完同名电影之前。

 

时隔多年再品,林少华的笔法依旧风味鲜明,像关西寿司配俄国酸黄瓜,就着东北大酱。而且黄瓜来自他念念不忘最近也断然回不去的老家长春九台的菜园子。


漫谈《驾驶我的车》


别管这个组合如何不入海派的法眼,反正我就好这口。毕竟我当年留在长春,第一原因是教会,第二就是干豆腐蘸酱卷大葱。

 

林老师的风格用来翻译北海道作家的小说我觉得相当适切。因为东北人自有一种天生的契诃夫式幽默劲儿(我特意不说幽默“感”),又热又冷,大雅大俗,尤其在他们一本正经地说雅言之时。你可以想象一下范德彪在团建宴会上发表祝酒辞的样子。全是修辞,不屑逻辑,情绪为主,情怀为辅。

 

必须及时声明:我这样说可丝毫没有揶揄之意。我说的是正经话。就像我给不止一位朋友郑重推荐过东北保守主义代表作之一的《马大帅》三部曲。人皆以为读村上小说的人理应是在春树下的上海咖啡馆里,我却知道实质上,在长春松树下大筋皮子店里撸着烤韭菜的大叔也有的是读的。

 

不过不管是咖啡还是烤串,我已经很久无福消受了。出不去。有些事强求不得,就像我再爱东北,东北话也不是我的母语。

 

这小说的情节“极其简单”。男主家福(就是这么个名字)是个从配角做起渐渐成了业界准名宿的舞台剧演员。根据书中描写,我觉得大概就是潘粤明或者秦昊那样。电影版男主的头发过于茂密了。紧张排练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期间,因突然查出早期白内障而无法自己开车,事务所就给他配了一个技术极好长相一般的专职女司机,天天接送。女司机沉默寡言,男主也不善沟通,就在途中按惯例放台词磁带而已。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两人忽然开始说话。男主有意无意就说到,自己已故的同样是演员的美貌妻子“音”生前经常出轨,他至少知道其中四个人。并且在她因癌症去世后,他还半主动地跟最后那位名叫高槻(读作乌龟的龟)的当了半年酒友。高槻的形象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那个表情包里的英俊中年。


漫谈《驾驶我的车》

家福这么做不是出于什么怪癖,而是认真地想尽他所能地了解,自己深爱着、同时他也一直以为深爱着自己的妻,何以那么做。她在寻求什么?他唯一能确认的是,妻子的出轨是在两人唯一的女儿夭折之后开始的。

 

说完了。情节大概就是这样。

 

当然,将近3小时的电影版并不只有这么点儿内容。除了把高槻换成了一个堪称黄晓明 pro max 的小鲜肉外,导演至少还把同一本书里的另一篇《山鲁佐德》的情节加了进去,特别是七鳃鳗的故事。山鲁佐德就是《一千零一夜》里极会讲故事所以没有被国王杀的那个王后。

 

实际上我是不太推荐弟兄姐妹看村上的书的,这个短篇集尤其不推荐。并不是因为太过实验先锋或者典故太多以致晦涩难懂,而是因为里边有不少“开车”情节。你懂得。

 

不过说起来,《驾驶我的车》这个来自披头士《Drive My Car》的名字,其实还真就和如今的网络隐语“开车”有着一模一样的暗示。

 

开车这件事,对村上书中的不少人物而言,往浅说是填补空虚、往深说是寻求救赎。然而不能说村上如此写就是在鼓励读者如此行。不如说,作为小说家的他,只是在认真描述现实。如同金圣叹评《金瓶梅》时说(大概意思),对书中行为,欢喜效法者,禽兽;心生戒惧者,君子;生发悲悯者,菩萨。

 

我想我们可以以类似方式看待村上类的文学。虽然我仍不是在推荐他。

 

电影能得最佳外语片奖,仅从剧本意义而言,主要在于导演大大加强了《万尼亚舅舅》的分量。这个戏中戏撑起了全片的骨架,算是灵魂。

 

实际上契诃夫的这部四幕剧虽然经典,篇幅却不比《驾驶我的车》+《山鲁佐德》长多少,并且里边毫无开车情节,充其量有一些关于无性婚外恋的点到为止的描写。


但我承认,村上闲闲一笔提到的《万尼亚舅舅》,的确是导演慧眼看出的文胆。

 

而且读过之后我发现,仅就人物设定来看,《万尼亚舅舅》和《马大帅》实在是惊人的相似。用《马大帅》的人物来介绍《万尼亚舅舅》的话,大概就是:


马大帅是一个老教授(在第二部里还真差不多是),退休后回到象牙山居住。他的前小舅子就是沃伊尼茨基·万尼亚·德彪。马教授的现任妻子叶琳娜·玉芬年轻貌美,彪哥很迷恋她。玉芬挺烦彪子,倒是对总来给丈夫看病的医生刚子有种若有若无的情愫。马大帅亡妻生的女儿索尼娅·小翠迷恋刚子,托后妈帮忙探口风却被刚子所拒,反倒是玉芬和刚子干柴烈火就要出事,却被来送花的范·尼亚舅舅撞破,几人尴尬离开。最后实在住不惯乡下的马教授张罗变卖象牙山的地业回开原,但没和大家谈拢,最后就带着玉芬离开了。刚子也知趣地溜了。就剩彪哥和小翠继续相依为命,继续辛苦打理庄园,同时感叹自己命运的无聊与艰辛。

 

契诃夫版的最后一幕,索尼娅对舅舅说: 


漫谈《驾驶我的车》

 

这层意义,无论从正反合的角度如何解读,都是村上小说和滨口电影里所没有的。


他们有的只是:没有声音的台词,没有交流的沟通,没有医生的治愈,没有救主的救赎。

 

我承认世间确有许多问题没有答案,但本片更像是迫不及待地给出了答案,却说不出问题是什么。导演刻意为之的巴别塔架构的戏中戏和广岛背景的戏外戏,成功打动了奥斯卡的评委们。仅此而已。

 

这种疏离、缺失和维度差,就像家福那句莫名其妙的台词:

 

漫谈《驾驶我的车》


不过我倒是就此暗暗意识到,究竟他们缺了什么。

 

所以最后相拥的二人说出的“我们都要活下去,没事的,我相信”是如此的空,远不能填补他所说的那个“她体内那个我无法看清的黑暗漩涡”。

 

于是最后的最后,戴着口罩的司机,开着同一辆车,后座却空无一人。


就像如今的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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