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5月 20,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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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总是不断地失去

我实在不知道这篇怀念文章为什么一再被删除。难道有人不会遇到亲人离世?他们心里没有伤痛?为了纪念、留存,为了我自己,我愿意再发一次。

1


人生,旅途漫漫,似乎总是不断地失去。


走过崇山峻岭,穿过岁月的河流。


人生盘桓,风光旖旎。


转瞬之间,流水落花,青春不再,梦想成空,财富灰飞烟灭。


猝不及防,人到中年,又失去一生的挚爱。


甚至,亲情也被生生夺去。


温馨的过往,如海上浮云,随风而逝。


这个世界,有时,只是一道冰冷的墙。


一堵哀伤的墙。


寂寥的黑夜,凄厉的泪,从心底,汩汩而出。


2


九年前,我和建英去云南拍纪录片,第一次见到麻风病人。其后几年,我们多次往返于昆明和北京。


我们和麻风病人一起吃饭。顶着满天星光,我们夜晚住在在麻风病村,浑身被跳蚤咬成了大包。


我们剪辑了一个片花,名字叫《从北京到云南》。 


三年后,我爱人建英被查出肺癌晚期。纪录片被迫停止。 


自此,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抗癌之路。 


七年间,备尝艰辛,时时被死亡威逼,恐惧、绝望、孤苦,在狂风巨浪中跌宕起伏,在生死旅途颠簸流离。 


尝尽人生百味,遍历世间百态。苦与乐,已然麻木,无从分辨。 


所谓未来,模糊不清,只有茫然、痛苦、困惑中的艰难忍耐,崎岖独行。 


所谓希望,若隐若现,彷佛黑夜浓雾中的星光。 


 终于,在一个隆冬的清晨,建英安静地走了。


她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 


在人生盛年,本当灿烂绽放,却经历了不尽的坎坷。她从这个世界离开了。 


而我的人生,从此变成了一片火海。


未来,彻底坍塌。


3


哀伤袭来,我被卷进万年冰川。


日头升起,日头落下。世界已全然不同。


时光之河,奔腾不息。我的世界,阒然无声。


哀痛,使我筋疲力尽。我蜷缩在床上,无力爬起。


天空灰暗,耳中轰鸣的噪音搅得我心烦意乱。


我不堪重负,连吃饭,接电话,都成了沉重的负担。


我疲惫不堪,却根本无法入睡。


我只想躲进黑暗,把自己层层缠裹。


世界,已变为一片瓦砾。


那一刻,时间停滞,从前悦目的景物,也令人窒息。


精神恍惚时,周遭的一切,恍若朦胧的镜像。


悲痛挟裹着愧疚,时时叩打着我痛苦的神经:如果不做那次化疗,建英是不是就不会病情突然恶化,最后……


母亲打来电话:你要给送礼的人打个电话,向人表示感谢。我说,我真的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


我姐发来微信:咱娘还是不放心你,这段时间你要坚强起来,家人才能不牵挂你。


我回复,亲人离世,悲伤难免,没有必须坚强之说,理智和情感很难同步。


哀痛之时,家人的问候,给了我安慰。


但他们的期望,隔着层峦叠嶂,只能是奢望。


我深陷在悲伤的黑暗泥沼中,早已精疲力竭,无力自拔。


4


人生,从此转向,再也不能回到原点。


过去,已经渐渐远去。


未来,还遥不可知。


我失去的,不仅是相濡以沫的生活伴侣,更是心灵和思想的同行者。


黑暗中,无人可以一起承受。唯有强打精神,独自面对。


面对孤独,面对哀伤,面对痛苦。面对生死永隔,永远失去的生命创痛。


几个月里,我时常夜半惊醒,无法入睡。


我总是梦见建英,梦见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痛苦的医治,失去的愧疚,呼吸困难时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夜半时分的哭泣和哀嚎。


偶尔梦境缠绕交织,如同“达芬奇密码”般层层叠叠。我在梦中之梦中穿梭。醒来却仍在梦中。我不能自制,泪水浸湿衣襟。


那些年,建英受的伤,血泪斑斑。


建英的痛,身上的,心里的,痛彻心扉。


建英走了,带走了我们的过去,也带走了我们共同的人生。


留下的,是我一生的痛,一生的苦。


我每天行走,徘徊。


却走不出,那没有尽头的路。


绕不开,那无边的,哀伤的墙。


5


建英离开一百天,在基督徒的墓地,我安葬了建英的骨灰。


那一天,阳光明媚。鲜花丛中,我们唱着《相约在主里》,向建英作最后的告别。


我知道,在不可知的未来,建英会一直活在我的生命中。而我的生命,也将继续带着她的爱同行。


因为,她的爱,她的期望,已化作我生命的一部分,溶化在我的记忆里。她的爱,也将给予我前行的动力和勇气。


因为她的爱,5月底,我踏上了去新疆的旅途,去看望建英的父母。我想继续把这份爱,带给她远在千里之遥的家人。


他们年逾八十。老年丧女,我能想象他们经受的打击,他们所经历的痛苦。


我唯愿,我的新疆之行,能安慰他们的心。


飞往阿克苏的飞机,在兰州转机。


飞机在空中盘旋。脚下千沟万壑,片片白云,投影在裸露的茫茫荒原。


天高地迥,荒凉,无垠。


我想象不出,建英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从遥远的南疆边陲小城阿克苏走出来,一路跋涉奔波,到了北京,究竟历尽了怎样的艰难。


如今,建英去了天国,再也无法回到她从小生长的地方了。


6


阿克苏的阳光,是明媚的。


建英从小生活的小屋,是温暖而熟悉的。


岳父岳母的声音,还和几个月前一样亲切。


我去阿克苏,是要了却建英的心愿。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她从容安排自己的后事,和亲人、朋友作最后的告别。


好几次,建英当着我和她父母的面,留下口头遗嘱。她走后,要给父母一笔钱,作为他们的养老金。并要我留下一笔钱,捐给癌症关怀团队。


建英一直心疼父母。她一再叮嘱:我走之后,以后没办法再给你们养老了。你们养老,只能依靠哥哥了。房子不给你们了,就给你们这些钱,作为你们的养老金。你们要好好存起来,不要随便借给别人。


往事,历历在目。建英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


想起建英,泪光中,恍惚又看见了她说话的样子。想起建英,又想起这些年她受过的苦。


抵达阿克苏当晚,我和岳父岳母说了我的决定。除了建英遗嘱提到的养老金,我会把建英单位发给她的抚恤金、丧葬费,共24万元,也交给他们。


我希望,他们晚年能有平安。


老爸希望我再多给我们10万。我没有犹豫。我愿意他们在金钱上不致缺乏。


我说出了我心里的话:建英生病至今,我们已经没有多少钱。建英遗嘱说的养老金之外,我又给他们这么多钱,是因为我对建英的感情,是希望她生活的这个家能够美满幸福。


第二天,我们去了银行,我把钱转给了岳父。


7


人生,总是出人意料。


就像七年前,我们从未想到,建英本当璀璨绽放的年纪,却被查出癌症,而且是肺癌晚期。


我也从未想过,要建英留下书面遗嘱,也没有想过要把口头遗嘱录音录像。


事后我才知道,没有书面遗嘱,会平添很多额外的麻烦。


如果建英生前留下书面遗嘱,我就可以拿着遗嘱,在北京直接办理继承公证和其他手续。不需要再从北京飞到新疆,花费时间和精力,办理房产公证。


那一刻,我有些懊恼。假如建英把口头遗嘱写成文字,或者我把她的口头遗嘱录像录音,何至于带来今天这么多麻烦!


没有书面遗嘱,人性马上就会处于试探之中,很多事情可能就会出现变数。在金钱的诱惑下,人性的恶会充分显露。


不久前,有人肝癌晚期,即将不久于人世。此情此景,病人的母亲不是去安慰病人和家人,而是冷冷地对病人说,赶紧把你的房子过户给你弟弟。


在母亲眼里,病人的弟弟是自家人,儿媳和孙女都是外人。房产留给自家人,天经地义。


有丈夫突然去世,他的父母不问儿媳和孙女今后住在何处,而是执意要无情地要瓜分儿子的房产。


遗嘱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如果病人生前留下遗嘱,将自己名下的财产分配清楚,遗产继承人就可以拿着遗嘱直接办理继承公证,不需要恳求他人,可以省去很多无谓的麻烦和纠纷。就不会助长人性的贪婪,不会因为遗产分配伤及亲情,更不会因为缺少遗嘱导致亲人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


如果只有口头医嘱,就会留下巨大的漏洞。


病人即使再三口头声明,如果没有录音录像佐证,当事人一样可以信口雌黄,矢口否认,拒绝承认。


即便有他人当面作证,有些人也会当面撒谎,拒绝承认存在口头遗嘱。


在金钱面前,很多人都会站立不住。


哪怕留下口头遗嘱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女,也有人装聋作哑。声称“自己没听见过遗嘱“,”病人从来没有说过”。


他们意识不到,诚实这种品德的高贵。


尤其在一线城市,房产价值巨大,当遗产涉及到房产时,有些人会提前咨询律师。甚至当病人还活着时,就开始四处打探,处心积虑地精心算计,准备瓜分遗产,置亲人死活于不顾。


在他们眼里,亲情薄如蝉翼,甚至早已化为乌有。


金钱面前,人变得格外冷血、无情。


在金钱和道德良知的天平上,有人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冲向金钱。


影视剧里争夺遗产的一幕幕人性丑剧,其实一点都不陌生,总在不断上演。


8


没有法律认可的遗嘱,有的遗嘱当事人会惴惴不安,生怕出了乱子。


如果你有亲人刚刚去世,尸骨未寒,有人问你,“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们?”


这时,你会作何感想?


也许,你那时不会生气,只是心生悲凉。


也许,你会向他们悲愤地大喊,“你们是否真正关心儿女的死活?你们是否应该问问,到哪里买墓地?要花多少钱?”


没有遗嘱,人的贪婪之心会陡然暴涨。


如果只有口头遗嘱,即便你付了远远超过口头遗嘱的金钱,有些人仍会耿耿于怀,愤愤不平。


因为否认存在口头遗嘱,他们坚定地认为,他们应该得到的更多。


即使你是癌症病人,为了治病花费巨大,经济几乎陷于困境,他们也不愿考虑你的感受。


治病花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花多少钱,和他们无关,他们不想过问。


对有些人来说,爱心和怜悯心,是人生的枷锁。为了利益,他们愿意抛开这个沉重的枷锁。


如果你有房产,尤其地处北上广深一线城市。有人会说,你们的房子那么值钱,按照法律,我们应该分X百万,但我们并没要。我们把孩子养这么大,你多给我们钱,是应该的。


如果你抱怨你没有钱,希望他们体谅你的困境,有人就会说,“我知道你有钱。有人治病把房子都卖了。你不是还没把房子卖了吗?”


那时,你会感觉,你心口好像突然插进了几把利刃。


你被彻底击倒,只有蚀骨般的痛。


不同的立场,决定了不同的态度。


你所经历的艰难、痛苦,你所承受的压力,只能你自己一个人去扛。


9


有些事,会临到你头上,也会临到我的头上。


抑或今天,抑或明天。


我从未想到,建英去世后,我会经历一次次打击、创痛,那么残忍,让我几乎无力承受。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只能躲进黑暗中独自流泪。


我为建英哀哭!


她热心爱主,正直、善良,一心追求公义、良善。我无法想象,她离世不足半年,身后就会出现她无法预料的局面。


假如她灵里有知,她能否承受这样残酷的伤害?


建英读书、工作、生病治疗,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钱的事情。遇到穷乏需要的,她常常还主动施以援手,捐钱捐物。


2011年,为了拍摄麻风病人的纪录片,我们自费购买摄像机。多次往返昆明、开封,租用设备、食宿费用,我们都是自腰包


但建英从不后悔。她只是偶尔抱怨我,她生病后,我应该整理素材,制作片子,写作和麻风病人有关的文章,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些宝贵资料。


我知道,有些伤害只能我自己独自承受,有些伤口只能自己慢慢愈合,身处黑暗幽谷,只能独自艰难前行。


亲情,伤害,欺诈,饶恕,纷乱交织,我一时理不出眉目。


圣经说,“人心比万物都诡诈”。虽然,“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但仍有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不愿自己被罪恶试探,也不愿有人被金钱迷惑,灵魂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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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公义,追求自由,聚焦社会与文化领域的公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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