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5月 20,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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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你与亲人、朋友开始形同陌路?

1

近三十年前,我大学毕业。在同学的毕业留言册上,我汪洋恣肆,天马行空,书写了一段话。

我希望能潇洒地离别,无牵无挂。我直抒胸臆,自觉写得很是开心痛快。

未几,同学找到我,愤怒地质问我是不是在骂他?

我怎么会骂你?!

那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我留言中引用的一段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惹了大祸。

大学毕业,各奔西东。此去经年,汉水洞庭,千里烟波。未来如何,尚是仓皇无着。至于过去的人和事,且将它一笔勾销,抛进爪哇之国。

我高估了大学同学的认知和见识。他虽然知道林彪出逃,也许还没听说过林彪温都尔汗坠机身亡之后这段经典的发言。

庆幸的是,我的同学虽然当场有些羞愧,却并没有把我视为敌人,我们的关系也并没有因为这段插曲受到影响。

无知引起的误解可以消除,毕竟“知识就是力量”。只要你有一颗谦卑的心,愿意学习,提高智识,就没有划不开的坚冰。

2

十多年前,早在2012年西安反日游行,在西安打工的河南爱国青年蔡洋用一把U形钢锁砸穿李建利头颅的事件发生之前,在河南郑州,就有一位胖胖的花甲老人,在公园晨练时,被身边的几个义愤填膺的老人反拧着胳膊,打得满脸是血。

他被当众殴打的原因,是他竟敢公然说伟人的“坏话”。

郑州地处中原,京广、陇海铁路穿城而过,这个超过千万人口,迅速崛起的北方城市虽然说不上是九省通衢,不以商业见长,却也算不上封闭。

但在世风业已开化的今天,发生这些老人们当众暴力伤人的恶性事件,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何况打人者并不是血气方刚、容易冲动的年轻人。他们“以武犯禁”也没有说得出口的过硬理由,仅仅是容不得别人表达和自己不同的观点。

其实细细思想,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就在老人被打几年之后,北京的一位白发老人因为对学生反日游行中的不当行为表达不满,在大街上也被一个年轻的大学教授当众掌掴。

崇尚暴力,并非《发条橙子》电影里象亚历克斯这样的英国年轻人的专利。远在地球另一端的东方文明古国,暴力的因子也并没有根绝。无论乡野村夫、下里巴人,仗剑走天涯的侠客,还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都常以武力作为了却恩怨、解决矛盾的终极手段。只是在社会日趋文明的今天,野蛮显性的直接暴力,开始逐步让位于隐蔽无形的间接暴力。

读书人约架决胜负的故事,在自媒体繁盛的十几年里,我只听说过有法大何教授参与的唯一一起。

几年前,我还留在同学群,有时也会参与各种话题的热烈讨论。而今,我早已心灰意冷,逐渐从很多同学群悄然退出。目睹很多群里违背常识的党同伐异,没有底线的侮辱谩骂、人身攻击,更坚定了我退群的决心。

3

我第一次意识到微信群同学友情的脆弱,是在五六年前。

那时我还觉得自己年轻,激情尚在,不时往同学群里转发一些文章,也会对一些热点话题发表个人意见。在我看来,表达观点,容忍不同意见,基于事实和逻辑进行反驳,是一个正常讨论的基本要求。

也许是我转发的文章的观点挑战了某些人的神经,也许是我的某些言辞过于刺耳,总之,我的话引起了别人的反感。有一个原本和我还算要好的同学突然向我发难,指责我转发的学者卖国,是美狗,这些人发表的观点都是汉奸言论。

突然听到这样的指责,我吓了一大跳,而且说出这些话的还是一个曾经在一流大学就读过的同学。我甚至怀疑,这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个同学吗?还是别人冒名顶替他在发言?

我开始尝试解释我转发学者文章的动机,并针对攻击提出的一些事实进行澄清。可我的同学并不买账,反而上纲上线,变本加厉,即使针对一些具体的现实问题发表意见,也变成了他眼里的给国外递刀子的“带路党”。

我第一次领教了鸡与鸭讲的无奈和悲哀。

指鹿为马,扣帽子,打棍子,栽赃陷害,完全没有逻辑的个人情绪发泄和攻击,微信群变成了泼妇骂街的茶肆闹市。

显然,立足于事实和逻辑的理性讨论已经没有了可能。

4

有人曾总结了微信讨论的三大禁区:转基因、中医、宗教信仰。如果你希望针对这些话题讨论,就要做好家人分裂、同学断交、夫妻反目甚至离婚的心理准备。

而据我这几年的深入观察,可能诱发友情、亲情、爱情危机的,远远不止上面所列的三个选项,中国历史问题、现实问题、国际关系、NBA之类的体育赛事等等的每一个话题都能成为爱国或者卖国的判断标准,可以变成随意攻击的武器。

新冠疫情爆发,各地如临大敌,很多地方采取非人道的防疫手段,对百姓的日常生活造成了破坏性的恶劣影响。我的老家也不例外,有人出门上了高速公路,因为是本省其他城市的车牌,就被勒令返回车牌所在地的城市。

我只是发表一下针对野蛮防疫的善意批评,何况列举的事实恰恰是群里别的同学的亲身经历。有人马上就站出来严正抗议:我爱我的家乡,无论我家乡的政府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我都坚决支持。

有人甚至直接点名对我说,“如果觉得这个国家不好,你索性出去算了”。

微信的横空出世,把我们每一个人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们赤裸裸敞开,无处隐藏,我们被迫开始站队,于是在他人眼里,你的一举一动,无形中就代表了你的立场,代表了你背后的利益集团。

当有色眼镜沦为身体一部分,客观、理性再无可能,同学情谊像高原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终于,彼此再也没有了讨论沟通的欲望。共识、和解,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更有甚者,因为反感同学的激进言论,有人愤而将其微信群私下发言举报到有关部门,要求追究其责任。

将阶级分析的观点和方法应用于同学群,畅叙旧情的邻里茶舍潜伏了谈虎色变的格别乌,自然会人人自危,即便是常四爷那样的硬汉恐怕再也不敢随便说“大清国要完”的心里话。谁都知道,吃牢饭的生活并不好玩。

5

同学情谊靠不住,亲情是否就能经得起考验,更容易化解分歧,达成共识呢?

对于这一点,我一点都不乐观。哪怕你曾经认识的这个人具备友善、淳朴、忍耐、温柔多样的美德,也并不能保障你们之间的亲情会继续温暖如初。

我有一个同乡,原本也是我的一个亲戚。十几年前他初来北京时,我们曾经走得很近,经常见面。相似的成长环境,类似的家庭背景,提供了很多我们可以分享的生活体验和故事。

直到有一天,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我们同在的中学群开始忆苦思甜,回忆半个世纪之前的悲惨往事。有人谈起了爷爷和父亲忍饥挨饿,甚至家人被饿死的惨痛历史。

我的同乡站了出来,说据他所知,关于饥饿的很多说法并不可靠,很多故事都是编造的。

我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我很疑惑,虽然我们年龄相差了十几岁,但也不至于存在这么大的思想隔阂?

直到我查看他转发到朋友圈和校友群里的文章内容,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彼此早就在不同的世界里奔走多年。他认同的都是某小平撰写的讨敌檄文,还有很多激人奋进的正能量。

有一年他到美国访学。我原本以为,他看到了大千世界,会挑战他的思维定式,激发他深入思考。可回国之后,他依然故我,朋友圈还是莺歌燕舞。

我只好取关了他的朋友圈。慢慢地,他似乎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也有一个家人群,家人时常会发些温馨的问候,晒一下幸福生活的美图。偶尔也有人转发一些针对社会热点问题讨论的文章。

这七八年来,我一直忙于我爱人的癌症治疗,几乎没有回过家,和家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看到微信群展现的亲人多侧面的生活状态和内容,对世界的认知和态度。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早已是熟悉的陌生人,我们的隔阂可能已无法弥合。

6

《耳语者》一书提到,斯大林时期的苏联曾经告密成风,子女告发父母,夫妻揭发配偶。亲人相残的背后,既有意识形态洗脑教育下的自愿参与,也有来自政治迫害和极端恐惧心理的被动自保。

而在距离我们并不久远的历史时期,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数不胜数的悲惨故事。

1970年2月13日,方忠谋因支持为刘少奇等人“翻案”,被自己的丈夫和16岁的儿子张红兵联手揭发,最后被判处死刑枪毙。这是今天最为人熟知的wen革时期发生的一起揭发案件。

张红兵揭发母亲,按他自己的话说,“我只想她是阶级敌人,我应该划清界限”。他和父亲还在揭发材料写上了“枪毙方忠谋”的字样。

而在更早前的1947年,曾经支持革命的晋绥地区首富牛友兰,在土GAI中被公开批斗。牛友兰被积极分子用铁丝穿透鼻子,由儿子牛荫冠牵着游街示众。几天后,牛友兰气病身亡。

方忠谋和牛友兰的被害,都有儿子张红兵和牛荫冠的参与,无论这种参与是主动参与,抑或被动参与,其中都有当事人主动自保的成分。

这些今天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故事,其实还在以另外一种形式上演。

也许我们再不会被指控为“反革命分子”、“阶级敌人”,但“精日”、“台肯”之类的帽子还可以被有些人随意批发。今天的亲人反目,也许不会以你死我活的极端方式呈现,但温情脉脉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无法愈合的情感创伤和难以弥合的思想分歧。

注:封面图片自百度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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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效中 蒋唐说
蒋效中 蒋唐说
关注公义,追求自由,聚焦社会与文化领域的公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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