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5月 20,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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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故事 | 1992,我的遥远的高考


   由于疫情的缘故,今年中国高考延至7月7日和8日,这个时间让我感到亲切。28年前的7月7日至9日,我也经历了一场至今想起仍然心悸的高考。 




光阴的故事 | 1992,我的遥远的高考

图片来自网络


高考都过去28年了,可是经常还会做关于高考的噩梦。要么是准考证丢了,要么是铅笔断了,要么是找不到考场。更荒唐的一次是,梦见邮差把成绩单送到我家里,我打开一看,发现是白纸一张。


如果说此生有什么事情不愿意重来一次,一是高考,二是失恋。


1989年秋天,风儿刮过竹林,乌鸦停在树梢哀鸣。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天真傻白(不甜)地上了高中。


其实上高中非我所愿,我想去的是福州一家中专。可是,由于我初二、初三那两年叛逆得厉害,一直幻想着去远方流浪,经常逃课在宿舍睡觉,最后以几分之差落榜了,眼睁睁看着我同村的一个女孩去了我心仪的学校。


黄昏时刻,我在家乡小河边徘徊了许久。水稻在风中摇曳,似乎在大声嘲笑我。那种深深的挫败感让一个14岁的女孩无地自容。天黑的时候,爷爷在河对岸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回家吃饭。我看着村庄的炊烟袅袅升起,怏怏地回家了。


那年9月,我不情愿地上了高中。高一那年文理没有分班,我文科成绩很好,但是数理化一塌糊涂。每次上数学课,总是把脑袋埋得很低,害怕戴黑框眼镜的林老师喊我到黑板前解题。上物理课和化学课时,我要么看窗外的白云苍狗,要么偷偷看三毛的书,考试的时候一塌糊涂。



班里的同学大多是典型的理科生性格,普遍无趣。特别是男生,木讷得要死,没法对话。那一年我压抑极了,课间休息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躲在校门口的竹林里,找株身形最粗的竹子,在上面狠狠地刻字。现在想想,那些竹子该有多疼,真是抱歉了。


高二终于分了文理班,我飞也似的逃到文科班,从此如鱼得水,甘之如饴。可是不幸(或者说幸运)的是,很快,我被青涩的爱情撞了一下腰,从此耽于迷雾一样的青春期情感中,荒废了一年半学业,从一个好学生沦为了班里中等偏下的“差生”行列。


光阴的故事 | 1992,我的遥远的高考

这个17岁的多愁善感的姑娘,当时她在想些什么呢?


班主任韦老师终于沉不住气了,找我谈话。记得那是一个夜晚,大家都在晚自习。韦老师把我从教室叫出去,站在走廊一端,语重心长地教育了我一番。过了几天,我的一个在学校教物理的本家哥哥也把我叫出去,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说教版本。


近三十年过去,我只记得在教室灯光的映照下,他们的表情非常严肃、沉痛,似乎面对的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失足少女。好玩的是,他们居然说了同样一句话:葡萄没有成熟的时候很酸,不要太早摘下来。现在想想,怀疑他们是早就“串通”好的,哈哈!


而我,转着手里的铅笔,假装漫不经心地听着,但是心里有点紧张。毕竟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中学校园,早恋已经是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况且我和那个男生有时还公然同进同出校园。


那段所谓的爱情死缠烂打了一年半,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最后在父亲的“穷追猛打”下,终于在高考前半年彻底结束了。我似乎醍醐灌顶,脑壳突然开窍了,一夜间又变回一个好学生。每天晚自习后回宿舍,还要借着楼梯口微弱的灯光看一会儿书。


高考前报志愿,我征求韦老师报哪个学校。他沉痛地看了我一眼,说,“报个福建师大吧,能考上就不错了。”多少年过去,我依然记得他脸上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作为我初中的班主任,他见证了我的青春叛逆期。当时我不想去上课,让同学给他捎去请假条,上面写着: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来上课。他没有料到,我的青春叛逆期比一般人漫长,高二时又公然早恋。真够让他操心的,现在想想太不好意思了。


我当时挺生气的,觉得他小瞧了我。高考的时候,第一志愿填了厦门大学,第二志愿填了中南民族学院(现更名为中南民族大学),第三志愿忘了报什么了。


高考前几天,妈妈来县城照顾我,舅舅帮我们借了县政府大院的一个房间。每天晚上,我复习到很晚,妈妈睡了一觉发现我还在读书,就迷迷瞪瞪地说:早点睡吧。我看了看窗外,只有路灯清冷地立着,灯光昏黄。大院静悄悄的,几只虫子在低吟浅唱。


几天后,安静的尘埃开始飞扬,命运之手开始翻云覆雨。好似剧院的大幕拉起,演员们次第出场,一场磅礴的大戏即将上演。那种紧张和兴奋激荡着我的心,我每天凌晨一点左右才上床睡觉。



1992年7月7日,我捏着一张窄窄的准考证,颤颤巍巍地上了考场。那时候,历史只背到十月革命,地理依然记不清长江流经几个省市,政治只记得“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这句话,心里特没有把握。感觉自己像个空心的稻草人,被人仓促地插在田间地头。鸟儿飞来了,叽叽喳喳,心虚得不敢过来。其实它们不知道,我比他们还心虚呢。


语文的作文题目忘了,反正我别出心裁地用文言文写作,似乎打动了阅卷老师,得了一个不错的分数。历史的阐述题记忆深刻:有人认为唐朝衰亡是因为杨贵妃,你怎么看?我的女性主义思想和批判性思维那时已经初露端倪,淋漓尽致地把羸弱的唐朝男人骂了一番。不过,估计阅卷的是个男老师,反正最后分数并不高。


好玩的是,我后来本科的毕业论文也选择了与此相关的题目,把中国汉朝以来的“和亲”制度批得狗血喷头。回过头看,原来一个人十几岁的时候,思想体系已经有了雏形,后来的成长,只是使其枝干更粗壮,枝叶更繁茂。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


政治这门课一直是我的噩梦。我永远都记不住剩余价值、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生产关系这些名词是什么意思。老师给的标准答案,我从来都是选择性遗忘,宁愿自己天马行空地发挥。记忆中,我平时的政治成绩都是七十几分,很少得过80分。高考的时候,我估计又胡说八道了,政治最后才得了65分,把我高考总分拉下去了。


最后,我和厦门大学以9分之差,失之交臂,半喜半忧地去了武汉读书。喜是因为可以出省读书了,这是我“走遍千山万水”梦想的开始。忧的是我从小生活在小镇和小城,对庞然大物一样的大城市有种莫名的恐惧。


20多年后,2018年,我在美国西东大学读非营利机构管理项目。我是班里唯一的外国学生,而且年纪最大、英语最broken,但是老师经常给我的作业评高分,因为他们喜欢我的批判性思维。当时我在想,如果美国也有高考,我应该是得高分的那种学生,因为美国学校喜欢有批判性思维的学生。只可惜在中国那样一个只讲标准化答案的教育体系里,我青春时代的锋芒被掩盖了,直到长大后才有机会显现。但是这种显现也让我在向来以顺服权威为不二原则的体制内吃了不少亏,这是后话了。


虽然没有考取最理想的学校,但是我的成绩比福建师大的录取线高出了二三十分,这让我在班主任面前挣回了面子。若干年后的同学聚会上,班主任依然为我当年耽于早恋、与厦大失之交臂而惋惜。


年轻的时候我也这么认为,觉得起点几乎可以等同于结局,起点不高意味着结局的惨败。但如今人到中年,我发现并非如此。每条道路都是上帝为你拣选的,都有不同的风景。我们行走其间,只要用心体会,都能发现它的美丽。如果我当年考上厦门大学中文系,最后多半会到福建日报或者福建电视台工作,待遇优渥,生活安逸,在本地活得滋润荣光。那么我的人生可能偏安于东南一隅,没有后来走南闯北的辽阔。


活在地上的我们如蝼蚁般渺小,看到的只是眼前那个点,非常有限。我们哪里知道无限的上帝在空中怜悯地看着你,他安排你未来的路径,掌握你最终的命运。


光阴的故事 | 1992,我的遥远的高考

只有上帝才知晓我们未来的路径和最终的命运。


况且,考上名校只是意味着你在某次考试中胜出,并不意味着你此后的人生一定开挂、一路坦途。看看北大毕业卖猪肉的陆步轩和杭州师范学院毕业的马云,你就会知道,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嬴,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资财,灵巧的未必得喜悦。所临到的众人的是,无非是当时的机会。”


我们活在世间,凡事尽人力,听天命就好了。因为是神,而不是人掌管我们的明天。(如果家有参加高考的儿女,一定让他/她看看这段文字。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当过“学霸”的阿姨,今天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只要不放弃努力,总有一扇门为你打开。


记忆中,考场上也有人作弊。一个坐在我左前方的男生,整个考试过程都在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一旦监考老师转过身,他就踢前桌男生的屁股,那个男生心照不宣地把一张纸条传给他。一次,作弊的男生碰上了我犀利的目光,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接着低头猛抄纸条。


毕业多年后,我听说了一件更恐怖的事情:一个县领导的公子被安排与一个尖子生同一个考场。整个考试过程,监考老师几乎都神奇地消失,考场情况如何可以想见。那个县领导的公子最后也没有考上好大学,听说后来做生意发财了。


原来我们生活的九十年代,“拼爹拼妈”已经开始了,只是我作为一个小镇姑娘,无凭无依,只知道凡事要靠自己,所以对此无知无觉。


当时很少听说像山东苟晶那样被冒名顶替上学的事情,但是分数被算错的事情还是偶会发生的。比如我的先生,他的语文成绩被少算了18分,我公公领着他跑了若干趟教育局,才把分数给找回来,最后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


虽然高考一直是我的噩梦,不过说句实话,如果没有高考,像我这样的小镇姑娘基本注定要在山坳坳里度过一生的。在没有建立更合理更科学的人才选拔机制之前,高考可以说是目前中国相对公平的一场考试了,多少农家贫寒子弟通过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当然,如今中国的阶层固化让这些农家子弟毕业后很难有上升的空间和渠道,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很多年后,我又到北京读书,后来留在一家报社工作。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北京朋友,她和我同一年考进大学。当我听说她以几乎和我一样的分数考进北京一所名校时,下巴惊掉了。原来,北京的孩子上北大、清华、人大之类的名校,比外地孩子的录取分数线低了好几十分。


我这才深刻体会到,在中国,投胎真是个技术活,投胎前应该上个培训班好好培训一下,如果有的话。


时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今我也成了一个15岁高中生的妈妈了。前几天,女儿说起学校同学早恋、公然接吻搂抱的事情,我的冷汗慢慢从额头沁出来了,如狄仁杰问元芳一样,怯怯地问:Lisa,对此你怎么看?她拨拉了一下头发,笑着说,现在谈恋爱肯定不会成,纯属浪费时间。


不能更同意了。作为曾经的早恋“受害者”,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终于体验到了当年班主任的心情了光阴的故事 | 1992,我的遥远的高考


光阴的故事 | 1992,我的遥远的高考

我与女儿


————End————


   作者林世钰,前媒体人,传记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和《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等书籍。后者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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