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5月 10,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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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寒冷的冬天

01

两年前的寒冬,一个清冷的早上,在医院安宁疗护病房平安度过十多天之后,我家人回归了天家。


亲人、医护人员和牧师围在她的病床周围,在她熟悉的赞美歌声中,和她依依惜别。


两个小时后,我把她送到了医院太平间。


正午的阳光兀自穿过楼顶。空气清冷。四围,静寂无声。空旷的院落,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


那是2021年,新冠肆虐的第二年。疫情管控依然严格,尽管还未管控到后来近乎苛刻的程度。


住院期间,病人的亲友禁止探望,哪怕是病人的亲生父母、儿女,甚至丈夫、妻子。只有病人离世,家人才被允准进入病房,亲人们见上最后一面。


回首当年,也许我应当感恩。尽管住院部疫情管控不近人情,尽管太平间空间狭小,强买强卖的鲜花价格高得离谱,但至少医院的太平间还有地方停放遗体,殡仪馆还可以根据家属的需要安排火化时间。


在这个遍满罪恶的世界,很多人在活着时受尽了人间的屈辱和伤害,在无间的痛苦中艰难挣扎。我们总是期盼,当我们的亲人们离开时,这个冰冷的世界能给他们保留一丝最后的尊严。于我们而言,这也是极大的安慰。


02




这个寒冷的冬天


冬天已往,雨水已止。在这个空气异常干裂的寒冬,一个月前,疫情管控突然完全放开,严防死守了近三年的大白们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也没有人查询健康码,街上随处可见的核酸检测亭空空如也,无人值守。单位门口曾经严阵以待的保安看不见了,再也听不到社区防疫人员的电话骚扰。


生活,终于又回归到了它素常应有的温暖和平静。而这,本就应是它原本该有的样子。三年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它被人剥夺,肆意揉搓,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自由,珍贵如生命。为了自由,三年间,不少人穷尽手段,誓死力争。可当自由猝然降临时,很多被封控了近三年的人们竟然有点不知所措。


出去,还是继续留在家里,成了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出去,陷入滚滚人流,随时可能会被感染。留在家里,也许少了感染的风险,却要承受困居斗室,自由被剥夺,自我奴役的痛苦。


安全和自由,在很多人眼里,彷佛只能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要么为了自由放弃安全,要么为了安全放弃自由。在他们坚定的头脑里,那颗单向度思维的种子一直在顽强地扎根、生长。


就像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那个钢琴技艺出神入化的钢琴师1900,从生到死,他一直生活在他熟悉的轮船上,从来不曾踏上陆地半步。


1900说,陆地是一条太大太大的船。城市那么大,我看不到尽头。在突然而至的无限选择中,他陷入了无限的恐惧,最后终于落荒而逃。


和1900一样,我们很多人也一直生活在自己熟悉的世界,精神被牢牢地钉死在旧世界,从不敢越雷池半步。面对无限的未来,他们眼里流露的不是兴奋和希望,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缺乏的,是和过去决绝告别,向前纵身一跃的决心和勇气。


03

自由,意味着个人要全然掌控自我,意味着要学习承担责任,为自己的选择付上完全的代价。对于习惯于自我奴役,喜欢命运被他人掌控的人而言,自由带给他们的,并非幸福和快乐,而是“天塌下来了”的惊恐不安。


当生命被恐惧攫取时,很多人马上会钻进已经陈腐发霉的窠巢,将其视为安全可靠的安乐窝,以为那就是自己生命的庇护所。


就像管控全面放开之后,面对烽烟四起的感染病例,有些先前千方百计要走出小区的人们,此时却站出来反对放开管控,希望回到以前被严格管控的日子。


在他们看来,管控意味着安全,健康码和核酸检测意味着对自己的严格保护。单元门口焊接的铁栅栏、隔离的方舱,随处可见的核酸检测亭,都是对自己必不可少的严密保护。


然而,肆虐的病毒彷佛《出埃及记》里的十灾袭来一般,从城市到乡村,几乎每一家都有人经历了头疼、发烧、咳嗽的痛苦。遍地变阳的病人们发疯般四处寻找辉瑞口服药Paxlovid、布洛芬这些急救的药物。很多躲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同样未能逃过病毒的攻击。


这个寒冷的冬天


04

有生之年,我们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景象,几乎同一时间,从白雪皑皑的塞北,到碧海蓝天的海南三亚,几乎人人感染,医院到处人满为患,感染的病人大大超出了医院的救治能力。


自媒体传出的视频令人揪心。感染的医护人员们疲于应付,被迫带病工作,一边忙着给病人们扎针,一边还要给自己输液。面对四处求救的电话,很多地方的120急救车陷于瘫痪。城市和乡村的马路、街道上,坐满了输液的感染病人。


我们从未料到,首都一家医院的医生,面对120拉来的病人,竟然无奈而绝望地说: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氧气瓶和呼吸机了,你们趁120还没走,赶紧到别的医院看看吧。


我给在河南老家的母亲打电话,八十多岁的她也被病毒袭击了。幸运的是,她只是身体乏力,轻微咳嗽,并没有其他症状。


我舅一家住在村里,为了躲避病毒攻击,他关上了大门,一家人闭门不出。可还是未能躲过病毒,一家人全部感染,无一逃脱。


住在村里的堂哥说,这病太厉害了,一摸就是一家。病人们去乡卫生院看病,那里连个感冒药都没有,最后只能找私人高价购买。


他不得不怀疑,乡卫生院把药倒卖出去了。感冒药并非退烧药,并不在被限制的药品目录之列。不然,何至于连感冒药都缺货呢?生活在乡村的百姓平时压根不去医院,根本没有卫健委官员所说的囤药导致药物缺货的问题。


哀鸿遍野,到处都是求救的信息。从布洛芬到莲花清瘟,从血氧仪到制氧机,平时无人问津的药物和医疗器械,这个时间却成了抢手的救命稻草。


媒体不时披露美国抗疫不力,曝出美国疫情导致几百万人死亡的惨剧,痛批美国疫情管控的失败。如今,短短一个月,我们很多人却也经历了同样惨烈的生死离别。


就在半个多月时间,我身边的三个同事就经历了亲人或者同学感染新冠离世的痛苦,年龄跨越了从三十多岁、六十岁到九十多岁的漫长岁月。


一个朋友家里父母患有基础病,新冠病毒海啸般肆虐的这些天,她异常焦虑揪心。为了预防感染可能带来的风险,她想尽各种办法购买辉瑞的特效药。


听说医院能开辉瑞口服药Paxlovid,她赶紧打车去医院挂号找医生。医生说,这个药只对住院重症病人,不能给她开。看到网上有人转让辉瑞的特效药,原本不到三千元的价格被炒到了一万五,她赶紧联系。等她联系上时,药品已经被人买走了。


她的经历,让我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人宁愿花两万多要买辉瑞口服药Paxlovid。当下,只有这个药可以治疗新冠重症感染。和生命比起来,两万多,并不贵。


她无法想象,这个在印度价格不足200元的药品,为什么能在制造业大国的中国卖出一万多元的天价?疫情历经三年,已经决定全民免疫的我们,为何连基本的救命药物都没有一点准备?


05

这个冬天,没有雨雪,只有时而的狂风呼号而过。我们身边的世界,看不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哀嚎,只有夜声人静时的无声啜泣。


两天前,因为奶奶感染新冠,生命垂危,唐弟兄回到了山东农村老家。眼见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的奶奶病情一天天加重,开始鼻饲,唐弟兄无比哀伤,已经做好了奶奶回归天家的准备。


他提前联系县殡仪馆,希望将来在那里向奶奶追思告别。但殡仪馆回复说,告别厅早就不开了。


也许是火化任务太过繁重,殡仪馆已无力承担追思告别这些仪式化的内容,于是他们干脆直接拒绝。


唐弟兄所在的自然村有两千多人,因新冠感染离世的老人已有二十多个,有时甚至一天两个。按照当地要求,他们去世后必须火化才能安葬。可以相见,县城殡仪馆眼下的火化工作有多繁重,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农村,是中国医疗最薄弱的地带。农民,是目前医疗投入最少,享受医疗服务最差的群体。因为贫穷,很多人承受不了稍微高价的医疗服务,大病来袭,他们常常选择听天由命。


疫情海啸般袭来,他们没有任何抵挡能力,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农村的现状,注定了他们的伤亡最为惨烈。


疫情管控放开至今,已经一个多月,绝大多数人都曾阳过。然而,即便到了今天,医院急诊室的过道里,依然停满了急救的担架和座椅,病人们或者无力地躺在担架上,或者坐在椅子上昏睡。

几天前,我去陵园扫墓。平日清清冷冷的陵园停满了汽车,有人身上还穿着孝服。业务室里,售卖墓地的业务员正忙碌地为排队的客人介绍业务。


没人知道,大城市殡仪馆遗体火化时排起长龙,甚至要找关系加塞才能火化的惨剧,是否还会在县城重演。没人知道,还有多少家庭遭受丧亲之痛后,心灵还要被这样折磨和蹂躏。


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按照定命,人人都有一死。


只是我期望,当我最后离开时,这个冰冷污浊的世界还能为自己保有一丝最后的温暖。再也不需要为买救命药夜不成寐,再也不需要担心火化排队。


END

撰写 | 蒋效忠

编排 | Ke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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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公义,追求自由,聚焦社会与文化领域的公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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