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信”001
人最大的苦恼是追问人生的意义。
是啊，活着是为了什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为什么？好歹都是个死，行善行恶又有什么区别？我不确知所有人是否都会追问人生的意义问题，但我确信这应该只属于人类的独特问题，任何动植物都不存在这个问题，一头猪不会追问“猪生”意义的问题，这是为什么？
要命的是，我生来就是个“意义中人”。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我小时候是一个被侮辱者，我深知什么叫“平庸之恶”。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我看到，人在很多时候不过就是动物，甚至还不如动物。动物一般都不会伤害同类，但在某些环境下，人却乐于伤害同类，人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父母送进监狱！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甚至是快意的，我听过太多放肆的狂笑。
19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我是一个忧郁的少年。至少在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两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何为良好社会？长大后读到梁漱溟先生的自传文章，我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至少长我两辈的思想家一生都在苦苦思索这两个问题，他把这两个问题称为“人生问题”和“中国问题”。
从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甚至到进入中年以后，我都在向师长、朋友追问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也通过广泛、持久地阅读哲学家的著作追寻答案。是的，我从小就是个喜欢和老头儿及死人打交道的人，我以为他们能解开人生意义的谜团，带给我智慧。
我逐渐明白，在这两个问题中，最根本的是第一个问题，因为一个人要是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就无所谓良好社会，任何社会在他看来都是一样。良好的社会是尊重人性，舒发人性，同时又是规制人性之恶的社会。但良好的社会不是人性的源头，因此它本身并不是意义的源头。换言之，再好的社会，也会有人自杀。政治学不仅不能代替神学，还应该以神学为根基，因为政治必须立足于人性。
后来我遗憾地发现，任何人都不能提供给我现成答案。被我请教的人的反应不外几类：1.人生没有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每个人自己赋予的，只要你自己觉得有意义就有意义；2.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就是意义；3.想这些没有答案、也没任何作用的问题本身就是犯傻，是应该被嘲笑的。
几年前，有个老板想投资一个公益项目，朋友推荐我去负责。在与老板交流了项目的基本运作思路后，我考虑再三，问了老板一个问题：“不知您认为人生意义何在”？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因为既然他想做公益，我就得了解下他基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颇为鄙夷地笑了，具体怎么回答的我已经忘记了。大意是，一个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关心这样大而无当的问题。当时的我有些窘迫，但同时就判断他根本不会真心做公益，后来他的确也没有做。
如果人生的意义都是自我定义的，那么不同的人定义的意义截然相反，甚至相互敌对，社会如何能够有效运转？比如，有人认为人人生而平等，所以应该扶危救困，所有人应该搀扶着一起往前走；但有人认为不仅人人生而不平等，而且存在高等人类和低等人类，高等人就应该奴役低等人，甚至消灭低等人，且把消灭低等人作为其人生意义；试问，这两类信奉不同的人生意义的人如何和谐共处？如果不能，那么社会是否需要和谐？
如果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就是人生意义，那就必须回答何为成功、何为幸福的问题。每个人对这两个问题的理解显然是不同的，社会常见的现象是，成功与否、幸福与否是与人对比的结果。经商的与经商的比金钱多寡，掌权的与掌权的比权力大小，名人与名人比名气大小，但俗话不是说“人比人，气死人吗”？人生的意义就是与人比吗？更何况，再有钱、有权、有名，你能带到坟墓里去吗？
这个社会充斥着用金钱衡量一切的潜规则，且不说把一个诗人与一个企业家拉到一起用金钱拥有量来对比是荒谬的，就是同为企业家，就应该用金钱来衡量某人更成功吗？如果都与世界首富比钱多钱少，全世界绝大多数企业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钱，多少算多，多少算少？在当今中国，什么叫财务自由？拥有亿万资财是不是就实现了财务自由？但在北京，超过亿元的别墅还少吗？就算你有一亿现金，买套别墅不就没有了吗？你还算什么富翁？另一方面，就算没有存款，就一定是失败者吗？至于幸福，金钱是实现幸福的既充分而又必要的条件吗？
好吧，有人说，成功和幸福不过是自己的一种感觉，你感觉自己成功你就成功了，你感觉自己幸福也就幸福了，问题在于，你如何才能感到自己成功、幸福呢？为什么有那么多在外人看来相当成功、幸福的人却选择了自杀，从而证明他们自己不认为自己成功、幸福呢？看看那些自杀的教授、博士、老板吧。
活人无法给我提供现成的意义，死人——哲学家就能吗？哲学号称是“爱智慧”之学，我也曾经痴迷哲学。我曾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那些卷帙浩繁的哲学名著感到庆幸，又为其汗牛充栋深感自己的渺小，就算我一生别的都不干，只管读书，能读完那些经典著作吗？更大的问题是，就算读完了那些经典著作，就拥有了智慧吗？
我不得不说，当我读中西哲学著作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发现，所谓哲学，不过是哲学家构想出来的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哲学家的确在哪里编织意义之网，但每个哲学家编织的意义之网又迥然不同，哲学家存在的价值似乎体现为与别人不同，而非与别人相同。哲学固然是“爱智慧”，但哲学不是智慧本身，不过是寻找智慧的过程。哲学家固然都在努力地寻找智慧，但常常出现的情况是，读者非但不能因研读哲学变得智慧，反而会把自己的脑子搞得混乱。当读者的大脑成了各派哲学家的跑马场的时候，不荒芜只能说是特殊现象。
智慧就像阳光，从上面射下来，白昼不需要寻找阳光，暗夜里你找不到阳光。
有人或许会说，那是因为读者不会读书，不会读书的人不知取舍，会读书的人“六经注我”。这样说当然是对的，但我要追问的是，既然阅读哲学需要取舍，那么哲学就不是绝对标准，它就无法给人提供恒定的意义，那么，用什么标准对哲学进行取舍？自定标准吗？人如果能够自定标准，又何必再读哲学？所谓“六经注我”，前提是我知道“我是谁”，但一个试图通过阅读哲学获得人生意义的人，本来就不知道“我是谁”呀。
伟大的智慧之王所罗门对他的儿子说：“著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身体疲倦。”那么怎么办呢？他的答案是：“认识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当我读到这两句话时，天灵盖仿佛被一道强光劈开、照彻了，一瞬间，我终于扔掉了对哲学的最后一点迷信。
这里或许值得提提文学。我曾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二十岁左右就在全国知名的文学期刊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如今中国实力派作家的小说，我几乎都全面、认真地读过。我本以为小说能让我找到人生的意义，但我很快发现，希望通过虚构的小说寻找到人生意义，实在太过虚妄了。如果作家是得道者，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海明威为什么还要自杀？消灭自己的肉身就是人生的意义吗？如果人生的意义就是死，不就否定了人生意义吗？
余华的名作《活着》享有盛誉，但我二十多年前读完《活着》以后，却决定告别文学。因为我本以为余华会给我提供一个足以说服我的活着的意义的答案，但印象里，他的答案不过是：活着本身就是意义，此外，人生并无意义，或者他也不知道此外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活着本身就是意义，那么人与猪狗牛马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人生是否真的没有意义？或者对每个不同的人来说，没有固定的、绝对的意义？如果回答都是肯定的，人不过就是海面上漂浮的一层油花，不能获得任何安全感和自由感。而只要我们扪心自问，任何人其实都需要安全感和自由感，只是在不同的人那里，这两种需要的搭配比例不同而已，有的人更在乎安全，有的人更在乎自由。
通过以上分析，我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人类根本无法为自己定义意义。人类为自己定义意义的必然结果只能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飘飘荡荡，如风中飞絮。
但这并不能证明人生没有意义，如果人生真的没有意义，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不赶紧自杀算了？
只是这意义来自高天之上的神。“人的尽头，神的起头。”不能认识何为人，也就不可能获知人生的意义；不能认识何为神，就不能认识何为人。
人生的意义问题，其实可以被那个著名的经典三问替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换言之，要回答清楚人生观、价值观问题，必须从宇宙观，也就是创造论入手。
创造者必须是一个有位格（类似于人格）的、有情有义的、能为宇宙万物提供价值标准、能救人，也能审判人的罪孽的，全知全能全善的、唯一的神。祂只有是有位格的，就如同人一样，才可能是有情有义的神，而不是无情的所谓自然规律；祂只有是有情有义、有价值判断的、全善的神，才能为宇宙万物规定价值；祂只有规定明确的价值标准，宇宙万物才可能有价值和秩序；祂只有是既能救人，又能审判人的罪孽，同时又是全知全能全善的神，人们才乐意以敬畏的心主动遵循祂颁布的价值标准；祂只有是唯一的神，祂所颁布的价值标准才是绝对而不相互冲突的。
如果我上面的讨论是有道理的，那么我们就排除了很多宗教和人文教化系统。比如，儒家，孔孟既不是神，也说不清天地创造问题，即宇宙论问题；道家的道不是有位格的、有情有义的神，它大体只是所谓规律；佛教是无神论宗教，释迦牟尼是人，不是神。
我们也会排除进化论。这里不是深入讨论进化论的地方，在此我只想简要指出几点：1.进化论只是一种假说，有人统计，达尔文的《物种起源》里有1700多处“假设”，因此它并非科学，因为科学是可以证实的。2.我们如何相信无机物可以进化成有机物，物质可以进化出理性、情感、意志？3.意义是进化来的吗？如果是，那么任何意义都不是恒定的，而是相对的，最后就会演变成无意义。
老实说，只有三大亚伯拉罕宗教（犹太教、基督宗教、伊斯兰教）才满足如上一切条件，因此，只有它们能真正回答清楚人生意义问题。本文的主旨不是厘清这三大宗教的区别（以后会讲到），这里只讲广义上的基督宗教（天主教、东正教、基督新教）对创造论和人生意义的回答。
基督宗教认为，神创造宇宙万有（包括人）。也就是说，创造者是神，宇宙万有都只是被造物。神与宇宙万有的关系，就如同陶匠和陶器的关系。认识创造者和被造物的关系至关重要，它会提醒人，你是有限的被造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无限的创造者，被造物只能听从创造者的命令，而不能要求创造者。
需要指出的是，神造世界上一切存在都是用说话的方式，“说有就有，命立就立”，祂看一切都为“好”；祂唯独用地上的泥土和自己的一口气造了人，这气就是神的灵，人由此成为有灵的活人，拥有了神的形象和样式，也就是拥有了神的属性，祂看人“甚好”。祂又命人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以及地上的一切活物。也就是说，人在神之下，但在万物之上。让人活着的是神，因为神就是意义的本体，人拥有了神的属性，所以只有人才会追问意义问题；猪狗牛马之所以不能追问意义，是因为神没有给它们预设这个功能。同理，人有理性、意志、情感，也是因为神有理性、意志、情感，人期盼永恒，是因为神本身就是永恒。
至此我们来试着回答那个经典三问：我是无限的创造神的有限的被造物；我从神那里来；灵魂不死，当我肉身死亡以后，如果我信神，我的灵魂就往神那里去，与神同在，如果我不信神，我的灵魂就必下地狱。
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人生的意义是神给定的，所以它可以等同于问神造人的目的是什么？很简单，就是为了荣耀神自己。换言之，人应该充分利用神给人的不同恩赐，言行举止都要活出神的那些美好的属性，仁爱、圣洁、善良.…..凡事以神的念为念，顺服神，感谢神的恩典，遵行神的旨意，“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举例而言，神给了你经商的天赋，你就应该努力通过经商来体现神的美好属性；神给了你种庄稼的天赋，你就应该努力通过务农来体现神的美好属性；如此等等。只要你的心思意念都是为了荣耀神，你就会蒙神悦纳，因为神在乎的是人的心，祂能鉴察一切人心。
有的朋友可能会说，这样看来，神岂不是太霸道，不是把人当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了吗？表面上看好像是这样，但你不要忘了，如果没有神吹给人的那一口灵气，人不过就是一堆泥土啊？神与人的关系，可以比喻为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孩子会感恩父母生了自己的肉体，当然更应该感恩神赐给我们的灵魂。更何况，神让人荣耀祂，实质上就是神让人珍惜自己身上神的属性，要像神，这不是出于伟大的爱的抬举吗？你愿意自己成为一堆泥土还是像神呢？其实说到底，神一无所缺，祂叫人荣耀祂，并非祂需要人的荣耀，而是人需要荣耀神，因为人只有荣耀神，才会有喜乐。荣耀神的人就越来越像神。这是什么概念？神的美善无法测度，人若越来越像神，他的美善也就在不断延伸，且在永恒的天国中已经有了归宿，这难道不够美好吗？
人之所以残酷凶暴，正是因为人不想像神，偏离神，而把自己拉低到动物的等次，结果就是连禽兽都不如。从这个角度看，进化论表面上是高举了人，事实上难道不是拉低了人吗？人既然是动物进化而来，有何高贵可言？这，就是我下次要讲到的“罪”。
亲爱的朋友们，尤其是那些干什么都没劲、被称为“空心人”的朋友们，请您认真琢磨下我上面的话。可以肯定地说，能给人安上活心的，只能是神。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后也会细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