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中，成了这个文明的核心，也是这个文明的桎梏
上两期将中国文明三大板块的轮廓说了，这一期也正好进入华夏文明的主流—农耕文明。我们的很多观念就此而来。
河南人习惯说“中”，一是表示好的，二是表示赞同，如果连说三遍“中中中”，要么是很不耐烦，要么是对你表示极大认可。而在一个有语言学者考据，就来源于河南位于天下之“中”的历史地位。我们先从洛阳二里头说起：
洛阳：天下之中
有一年我去洛阳的王城公园看牡丹，旁边的市场传来劣质播音器播放的河南坠子。现在的洛阳已成为一个市井气息浓郁的三四线城市，但在四千年前，这里却是天下的中心，牡丹之所以成为国花，与它在洛阳最美不无关系，国之雍容。“中”的方位意义，注定要与河南洛阳结缘。据《尚书·禹贡》载，禹建立夏朝分天下为州，位于中心的便是豫州，后来又称“中州”、“中土”。古人的观念，九州即为天下，“中州”即“天下之中”。这也符合古人的建都观念。
史载周成王打算将都城迁到洛邑，先派遣召公去堪舆相宅，后来周公旦又去察看，于是洛邑“居九鼎焉”，成为国都。对此，周公说：“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建都于天下之中，居中而治，是中国古代政治秩序的核心原则和历史传统。司马迁曾经用三代的例子说明定都于天下之中对于国祚久长的重要性：“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
在先秦的观念里，洛邑就是天下的中心，从夏到周，中原的概念已然成型。洛阳之旅建议从洛阳博物馆开始，这个国家一级博物馆入口处有一件国宝：夏代的礼器——爵。这是从二里头出土的，从博物馆了解了洛阳的前世今生后，下一站，二里头遗址。
二里头遗址——4000年前的北上广
二里头一直被学界称为夏代的首都，虽然因为没发现文字和更多的考古证据，夏代的存在还没有得到国际承认，然而，在洛阳偃师区的二里头，在4000年前一定是一个庞大的文明遗存，据考证，当时的人口达到了两万，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伦敦在工业革命前也就10万人。而这是在4000年前，两万人在一起生活的城市是叹为观止的。
中国文明有从“满天星斗”到“月明星稀”，再到“皓月当空”的发展历程。中国有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新石器史前文明，比如龙山文明、红山文明、仰韶文明、大汶口文明、良渚文明、河姆渡文明、古蜀文明等等，此谓“满天星斗”，然后，随着文明之间的战争和交流，逐渐合并，最后成为华夏一统。二里头文明可能就是最开始的华夏一统，也可能是“月明星稀”的那个月亮。
在二里头遗址可以看到，它是中国第一个依照城市规划所建立的城市。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中轴线。虽然在山西陶寺（传说中尧所建立的国家）等遗址可看出城市有了一圈一圈由中心向四方散开的结构。但是像二里头这样有明确中轴线还是首次出现。“中”的观念在逐渐强化。
明堂：天地的中心
去洛阳旅游一定要去明堂，虽然现在的明堂是现代人仿建，但登上明堂和旁边的天堂，可以俯瞰洛阳城，洛阳城市规划的轮廓一览无遗，很是壮观。
洛阳改变了中国传统左右对称的城市布局，把城市的各部分与天子联系在一起。以洛水的流水喻天上的天汉银河，把京城看成天帝的皇居“紫微宫”，架在洛水上的最大的桥和宫城的南边正门相连，叫“天津桥”。天津意思是天上疆界上的港，在这儿停、发驶往银河的船：“引洛水贯都，以象天汉（银河），横桥南渡（天津桥），以法牵牛”。而洛阳的定鼎门大街，连接宫城正门和郭城正南门“定鼎门”的御道，宽110米。“天街”有天子之街的意思，对应于天上的“天街”星座。
隋朝洛阳城的皇城中轴最南正对龙门伊阙，使宫城、皇城的正南门，与龙门、伊阙相对，将宫城布置在都城地势最高的西北，象征居于天之中央的北极星，故而隋唐洛阳城宫城又被称为“紫微宫”。
唐代洛阳城又进一步完善，武则天掌握权利以后，在天下之中洛阳兴建明堂，表明皇帝是天命神授。
后来，武则天拆除了洛阳皇宫的乾元殿，建成了辉煌壮观的明堂。武则天在隋唐洛阳城中沿中轴线兴建了“七天建筑”，分别对应天上的七个星座，从南到北依次为：天阙（伊阙龙门）、天街、天门（应天门）、天津（天津桥）、天枢、天宫、天堂。明堂就位于隋唐洛阳城中轴建筑群中制高点。其实，从远古开始，最高统治者就有修明堂的习惯，明堂建筑形态愈发完善，也愈发像巴别塔，那是他们想象中的通天之门，
唐洛阳宫明堂上圆下方的建筑形制，开创了以后中国古代明堂建筑由方到圆的先河，它所体现出的天子与天相通、象征性表达四时、十二时辰、二十四气以及四面八方、天人合一、天圆地方等宇宙时空观的思想。
其实在秦始皇修长安时就有这种观念，把天上的星宿对应着城市的构建，天地同构，而洛阳把这种观念发挥到了极致。
龙门石窟：神权的中心
龙门石窟是从北魏开始修建，一直到宋代，从河对岸看石窟，更像是一幅政治演进图，唐之前的石窟飘逸潇洒，虽然在造型上显得稚嫩，但是极富创造力，很像文化复兴时期，佛罗伦萨那些没名气的教堂壁画，虽然不成熟，但却充满了生命气息。处于C位的三尊大佛是武则天时期修建的，肃穆庄严，雕塑技法极高，显示出了神一般的威严和不可侵犯。
这也是武则天的用意，她在用佛教偶像来彰显自己神的地位，让自己不仅在世俗国家位于至尊，也抢占着意识形态的高地。先知、君王和祭司融为一体，皇帝是神，也是主。
洛邑古城：市井的中心
洛邑古城的烟火气十足，在神权之下的百姓，寻找着生存缝隙里的自在，古今不变。；在洛邑古城能尝到著名的洛阳水席，品尝了一下，很是平常，但那是已经被现代餐饮惯坏了的胃口，如果回到唐代，这可是珍馐佳肴。中国餐饮真正发力是晚清了，所谓八大菜系都是晚清之后形成的，类似水席、八大碗之类的，很多地方都有。但在唐代，洛阳水席就属于餐饮界的标杆了，至今能看到那份气场。
登封：少林寺只是配角
登封的主角是中岳嵩山，它也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遗产集中的并非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而是中岳庙、嵩阳书院、峻极峰所在的太室山。以前在艺术节上看过少林武功演出，非常雄浑，但如果为了游客表演则多少像是圈养的宠物，我没有去少林寺，去了太室山。
中岳庙：山岳之中
中国的三山五岳都有很多庙，中岳庙属于道教寺庙，其规模不仅远远大于少林寺，也大于其他岳的庙，被称为山上的故宫。
我忘了有几个殿了，不重要，但有趣的是我遇到一个道士，他告诉我自己是去年来这里的，为什么来呢？因为实在找不到工作，这里收入不高，但有口饭吃。这是很多拿政府工资的宗教人士心底里的愿望。只不过这位道士够真诚，说出来了而已。
嵩阳书院：思想之中
嵩阳书院，是中国古代高等学府，四大书院之一。始建于北魏太和八年（484年），初名嵩阳寺，为佛教寺院。宋景祜二年（1035年）重修太室书院时赐名嵩阳书院，并设院长掌理院务。
嵩阳书院为宋代程朱理学
的发源地之一。其建筑风格是研究中国古代书院建筑、教育制度以及儒家文化的“标本”。
我来到的嵩阳书院是清代重修的， 沿着中轴线往上，建筑共分五进院落，由南向北，依次为大门，先圣殿（拜孔子），讲堂，道统祠和藏书楼。中轴线两侧的配房，分别为程朱祠（拜程朱）、丽泽堂、博约斋、碑廊等。从这个布局也可看出，孔子和程朱不再仅仅是老师，而成了不证自明的真理，思想不能再信马由缰，必须集中于一。
峻极峰：宇宙之中
一路走上峻极峰，遇到不少道教建筑，其中有一个空地，是武则天封禅之地，其他皇帝都去泰山，唯独她老人家来嵩山，因为她认为中岳嵩山才是宇宙之中。
观星台：时空之中
登封有一个不出名的景区：观星台，我认为这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景点。观星台由盘旋踏道环绕的和自台北壁凹槽内向北平铺的石圭两个部分组成。它为元代天文学家郭守敬所建，这在当时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科学原理就是按照阳光斜射入地面的角度来预测时间，这对于现代人来说太小菜一碟，然而，它的意义不在于此。
测量天文在古代可不是一个科研项目，而是国家意识形态工程。所以进入观星台时极为森严，门口是祭拜周公的祠，传说他最先开创了这种测量天文的方法。《周礼·地官·司徒》解释说：“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按照上述说法，天下之中所在地，就是夏至时八尺之表影长为一尺五寸的地方。因为天地合于此，四时交于此，风雨会于此，阴阳和于此，为百物阜安之地。
在中岳嵩山脚下，立这个观星台，意在确立嵩山就是天下的中央。这对于统一古人的宇宙观极为重要。所以它也是第一批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和世界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
巩义宋陵：凋零的中心
巩义有北宋的几座皇帝陵墓，现在已经成为了市民公园，陵墓的规模远不如汉、唐、明、清。我想除了因为宋代是一个世俗化严重的朝代，不重视死后世界以外，也和宋代藏富于民，皇家反而不奢华有关。
但这样的传统不利于政治权威的建立，也就不利于江山的统一稳固。在一个皇帝即是神的时代，生前死后的排场不仅是作风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这个漏洞很快被明清两代看到，尽管明清的皇帝不怎么信鬼神，但他们“祭神如神在”，哪怕假装，也要假装自己是神。我想，那些皇帝面对自己陵墓时，一定很孤单，也很惧怕，但这是中华文明无法摆脱的宿命。
巩义康百万庄园：凋零的商人
康百万庄园是河南清代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虽然还是做实业，无法和山西的金融资本媲美，但也算富甲一方。
其致富的故事和其他地方的中国商人大同小异：一个是诚信、勤劳等传统美德；一个是和政府的良好关系，不惹事。康百万家族最后的衰败也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商人有着共性。康百万为了迎接避难的慈禧，向朝廷捐献了很多钱，伤了元气，后来又不停的捐，不得不捐啊，中国历史上，商人永远向政府低着头。最后，时代、政治等各种原因家道中落。
郑州：凋零的古都
郑州实在没什么好玩的，除了河南省博物院和郑州烩面以外，都可以忽略这座城市。但一查书就知道，郑州明明是古都呀，历史悠久，我们熟悉的春秋郑国就建都于此。
然而，除了郑州火车站有点老业态以外，其他地方感觉很新。我的一位郑州朋友告诉我，所谓的老郑州人就是火车站旁边的人。
其实，郑州是河南的缩影，乃至中国的缩影，古老的又是新的。正因为其天下之中的地位，导致战乱和灾难不断，电影《1942》里的场景在历史上反复出现。逐鹿中原带来的是深重的苦难。所以一切都在重建，都是新的。
我想，为何西方文化没有一个地理中心，却能满世界开枝散叶。华夏文明的发展和拓展必须有一个中心，又不断回到这个中心。恰恰是因为没有一个超乎于现实的信仰，失去了天下之中，国家就活成一团乱麻；不断强化这个天下之中，臣民就活得像个奴隶。天下之中，成了这个文明的核心，也是这个文明的桎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