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2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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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摇的时代,浮萍一样的人生

他们曾经意气风发,风华正茂,有的人被国家感动,被理想激励,有的人被贫穷所迫,被境遇所压,他们被带往战场,冻馁于荒野,暴尸于沟渠。时代的铁轮,碾过他们的身驱。那烽火幸存的,一生动荡,万里飘零。  

                                                                                                        ——龙应台


人到中年,各样况味的人生故事纷至沓来。或悲悯,或哀叹,或惆怅,或凄然。偶尔的欢笑,常是苦中作乐。

虽然早已不再有慷慨激昂的万丈豪情,然而谁知道平淡如水的娓娓细语,谈笑自若的欢颜背后,又隐藏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大时代的芸芸众生,常常淹没于时代的滔天巨浪,被宏大的历史叙事层层包裹。后人看到的,只是风云激荡,豪杰弄潮,却难以觉察,他们被这个时代碾轧,在绝望和恐惧重压下发出的一声叹息。

他们真实的人生,已被掩埋于光怪陆离的滚滚红尘,渐渐凐没。也许,在很多传统的史家眼里,小人物的历史,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淹没于浩瀚时间长河的,有时不仅仅是小人物。

1949年,持续近三年的国共战事日渐明朗,台湾成为很多人逃亡的驿站(说是驿站,实是已无处可去)。

1月27日,驶往台湾基隆的太平轮因超载,加之夜间航行,在舟山群岛海域附近与满载木材和煤炭的“建元轮”相撞,挣扎15分钟后沉没于漆黑的茫茫大海,船上932人遇难。

遇难者中有山西省主席邱仰浚、辽宁省主席徐、《时与潮》总编辑邓莲溪和神探李昌钰的父亲这样的名人,也有很多默默无闻、从不为人所知的小人物。

但小人物也有梦想。有人不甘于被践踏,一直在奋力抗争。虽然,他们的梦想,微尘一般,转瞬即逝,仿佛海水泡沫的短暂光亮,旋即消没于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

但他们的故事,同样值得我们铭记。


1


十几年前,唐阿姨患了尿毒症。每周两次去医院透析,变成了像吃喝拉撒一样需要全家人时时牢记的必备功课。

与时刻面对死亡威胁的癌症不同,对于尿毒症病人来说,如果不能定期透析,肾功能衰竭引起的功能紊乱一样会诱发生命危险。

为了治病,唐阿姨家人卖掉了城里的房子,一家人开始了东奔西走的租房生活。从三环到四环,从四环到郊区。几年前,租金便宜的房山成了唐阿姨的新家。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透过诺大的玻璃窗飘进窗台,看着满屋谈笑风生的朋友,笑容在唐阿姨饱经沧桑的脸上荡漾四散。

唐阿姨时常带着孩童般开心的微笑。

尽管在外人看来,她这辈子过得很不幸福。

几年前,刚刚年逾花甲的大儿子就与他诀别,她第一次经历了锥心般的丧子之痛。

也许,这样说并不确切。因为早在五十多年前,她就失去了刚刚出生九天的第一胞龙凤胎。

但宋阿姨很少向人提及。她像萧瑟秋风中的高粱,倔强地挺立着,历经岁月的侵蚀,走过时间的河流,顽强地,一路走到今天。

晚上一起吃火锅,唐阿姨胃口大开。临走前,她还不忘叮嘱女儿:别剩菜啊,香菜也打走,可别浪费了!

“她就是这样,胃口可好了。前几年门口开了呷浦涮锅,她隔三差五都要去吃一顿”。

贴身照顾唐阿姨的,是她的小女儿。十几年来,小女儿一直和唐阿姨形影不离。

新冠疫情爆发,很多癌症病人和重症病人被围困于喧嚣的闹市,恐惧,将熟悉的朋友隔离为一个个陌生的孤岛。

对于唐阿姨来说,生死完全系于医院。在风声鹤唳的疫情初期,去医院透析,几乎变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段时间太难了,我送我妈去医院,医院只让我妈进去,说什么都不让我进,我不管,只能直接往里闯……”

说起去年年初的事情,小女儿满脸苦笑,却也不乏得意。


2


其实,唐阿姨完全可以过上众人艳羡的幸福生活。

但时代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我结识唐阿姨,纯粹是一个偶然。

几年前,一个年轻校友在去机场接父亲的路上,突遭制服盘查,几十分钟后命丧黄泉。噩耗传来,愤怒之中的各届校友们发声呼吁寻索真相。自此素昧平生的校友们才发现,原来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

船上的人开始同舟共济。有人崇尚形而上的高谈阔论,约场子辩论,华山论剑,一决雌雄。有人年逾不惑,或者人到中年,面对越来越棘手的子女成长问题,就在教育群深入交流。

畅想未来,总不免勾起回忆,而苦涩的历史常常令人魂牵梦萦,流连、喟叹。

从文革结束人大复校,学子们为争取食堂一张餐桌结队走出校门,到八十年代风云激荡激情满怀,再到市场大潮涌动,师生齐赴商海,办班、编书成风……

过去,有过春花秋月。过去,也有雨雪霏霏,甚而雷鸣电闪。

历历往事让人爱恨交加,百味杂陈。

有人留下,有人离开;有人仗义去国,有人商海弄潮,也有人身陷囹圄……

那些年,那些事,天之南,海之涯,跌宕起伏的人生,总令人唏嘘慨叹。

重重旧事盘桓交织,素不相识的新朋旧友或者气味相投,走到一起。或者意见相左,渐行渐远,同学情谊,终于荡然无存。

就这样,曾经熟悉的,才发现早已形同陌路。而陌生的,却成了心心相印的灵魂知己。

尘封的记忆,掩盖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记载着令人感动的平凡故事。

不经意间,唐阿姨一家就闯进了我们的世界。

或者说,是我们闯进了唐阿姨一家平静的生活。


3


那些年,原本风和日丽,却处处潜藏着危险的激流漩涡。

那些年,很多人满怀憧憬,期盼着美好的未来。

如果个人书写历史,很多人都会感慨:那是一个满怀希望的时代。虽然,阴暗的污水不时会泛起。

即便现在,太多人也还常常沉醉于那个时代散发的独特芳香。

但是,有一年夏天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彻底颠覆了人们的美梦。世界仿佛回到了侏罗纪公园,恐龙开始肆意践踏,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烟消云散,消失不见了。

梦,破碎了。有人去了另一个世界。有人失去了联系。有人沦落江湖。

走了的,未必心甘情愿。

江湖,远没有武侠小说里的那么浪漫柔情。很多时候,江湖是各色人生的斗兽场。

他们是被迫闯荡江湖。他们并非不知江湖险恶。

但他们早已退无可退。

身在江湖,常常身不由己。也许会风餐露宿,也许时时都要面对无法预知的生死祸福。

更何况,他们本没有闯荡江湖的准备。他们涉身试险,完全是因为命运这个无法控制的推手。

他们没有本钱。他们的激情,早已消耗殆尽。曾经的希望,早已被狂风骤雨打得千疮百孔。他们有的,只是历经磨难不悔的心志。

心志,信念,带给过他们动力和希望,却无法给予他们平安生活的保证,有时还会带来危险。

为了生存,有人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有人沦落街头,有人寄宿车站长椅。漂泊流浪的日子,时常身无分文,靠人接济艰苦度日。

他们要与饥饿搏斗。平静时,他们希望为前途未卜的将来抗争。

未来在哪里?他们不知道。

很多时候,他们期望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愿望——不再饥肠辘辘,不再露宿街头。

而理想,早已凋谢如昙花。


4


大江大河汹涌奔流,很多人的生活被时代拦腰截断,也让原本分属不同世界的人走在了一起。

“从记事起我家就没断过人,如果哪天没人了,我家就不是家了”。唐阿姨的女儿记忆里的家,像一个俱乐部,更像一个马车店。

这个独家的家之所以会呈现出和绝大多数中国传统家庭不同的样子,都是因为唐阿姨的丈夫。

唐阿姨的丈夫姓张,也姓颂。姓张,是解放前的姓。姓颂,是解放后母亲改嫁后的事。死去的,无法寻见。身边在世的,是活生生的人,唐阿姨的丈夫只好改了姓颂。

这里,我姑且称他为颂先生。

时至今日,后人也不知道唐阿姨的公公是什么来历。

唐阿姨公公的身份是个谜。没有家谱,没有照片,没有任何记载下来的只言片语,只有已经过世的婆婆窃窃私语留下来的家族故事。

“我爷爷姓张,他信主,原来是神父,日本入侵后他参加抗战,加入了军统,死前据说是北平的警察局长”。

爷爷怎么死的,唐阿姨的儿子至今不清楚,去查,也没查出来个所以然。他的名字,也是猜测。

我奶奶家是大地主。我爷爷去世后,我奶奶带着我爸爸,没往台湾跑,而是回到了农村老家。老家早就解放了,地主哪有好日子过啊。那些年,因为过去的历史,我奶奶经常被批斗,她被吓怕了,把家里过去的照片全烧了,什么都没留下。

我爸爸生于48年,因为出身问题,他只上到初中。他心里很不平衡,为了生存,他自学木工、雕塑,后来他自己做化工厂,经常跑北京、天津。我们家的家底基本都是那时打下来的。

后来恢复高考,我爸爸考上了大学,但因为他出身的家庭,不让他上。在北京的时候,他住在北大附近,经常去北大旁听。

我们家庭非常特殊,其实是游离于农村生活之外,我们在农村没有土地,因为出身问题,我们没有任何保障,是被社会边缘化的家庭。

身份是一道沉重的枷锁,牢牢地捆住了唐阿姨的丈夫颂先生,何况他的亲生父亲还是军统的要人。虽然他已改姓为颂,而且继父出身贫寒,可他上学、招工审查的都是他那个姓张的、早已失踪的父亲,自己的前途命运如何,还是要看姓张的父亲的眼色。


5


颂先生经商,喜欢结交的却不是商人,而是追求理想,以天下为己任的学人,后来很多知名的活动家都成了他的朋友。

他没有机会上大学,帮助这些满怀理想的青年学子渐渐成了他矢志不移的使命。

颂先生像个侠客,他不像豫让、专诸那样只是为别人谋取权位舍命。为了帮助那些缺乏的人,他慷慨解囊,仗义疏财,不惜把自己的家变成流动的旅馆。

“那些年,我们家先是住在蓟门桥附近,后来搬到了清华西门的蓝旗营,家里吃饭从来都是一大桌子人。在这里住的人有出国的,有去外地的,有的还在北京”。

沙尘暴的那年夏天,颂先生家里住满了人,卧室、客厅几乎摩肩接踵。

电视剧《四世同堂》曾经风靡一时,骆玉笙演唱的插曲《重整河山待后生》荡气回肠,令人肝肠寸断。

重听“千里刀光影,仇恨染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一腔无声血……”,睹物思人,人生悲凉,回想自己的命运,不禁怆然泪下。

长夜漫漫,路在何方?有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就此改了名字。

颂先生不仅把家变成了宾馆,还将自己多年经商的积蓄变成了公共基金。“我和别人一起出门时,我爸爸都是把钱交给别人,从来没给过我”。

他免费提供食宿,无偿给别人出钱,让他们经商做生意。

颂先生做这些,不是一天、一年,而是十几年。他帮助的,不是一个人,几个人,而是来来往往,走马灯似的几十人。

他到底图的是什么?

唐阿姨从来没问过。颂先生的儿子、女儿也没问过。大概只有颂先生自己心里清楚。

“那年我还上小学,我爸爸他们都去了海南,把我留在了老家,一呆就是好几年,直到我上初中他们才回来”。说起过去的事,女儿至今一脸不解。

“我爸爸去海南,说是去做生意。其实有些事不便于给她说,也说不清楚”。去海南的时候,颂先生的儿子也一同跟了过去。也许,他也不便说。

那些年,有些人去海南闯荡。有些人去了香港,有些人远走天涯,去了海外。

出去的人,颂先生的儿子有时还会和他们联系,聊下现在的生活,说说过去的旧事。


6


唐翼明生于1942年,1949年国民党一路南撤之际,他和弟弟、妹妹被留在了湖南衡阳老家。

因为父亲唐振楚是蒋介石离开大陆前的最后一任机要秘书,身为“外逃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虽然1960年高考取得全省第二名的成绩,却没有没有任何学校录取他。他甚至两次被打成“反革命”,文革期间,被自己教的女学生打耳光。

但他毕竟出身耕读世家,尽管遭受了种种歧视和剥夺,唐翼明还可以想方设法与在台湾的母亲定期写信联系,定期收到母亲寄来的钱款。正是母亲的鼓励和经济支持,保证他度过了最艰难的青少年岁月,陪伴他考上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并考进哥伦比亚大学,最终到了台湾政治大学任教。

因为和国民党有扯不清的关系,出身“地、富、反、坏”,最后留在大陆的,大多数并没有唐翼明这样幸运,有机会读大学,更不要说走出国门了。

张弟兄的爷爷一家,是河北东部当地的大地主。30年代他去南京的军医大学读书。日本侵华,他们迁到湖南。身为军医大学生,参加抗战,救死扶伤,义不容辞。

抗战结束,全班30个学生,活下来的,只有包括张弟兄的爷爷在内的6个人。

尽管经济艰难,抗战结束不久,对教育极为看重的国民政府还是把剩下的6个人送到了美国学习深造。而那时,张弟兄的奶奶、父亲还留在河北老家。

几年后,当张弟兄的爷爷回国继续服务于国民党军队时,冀东根据地已被解放军占领,土改正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爷爷的兄弟早已望风而逃,跑到了天津、北平。打土豪,分田地,家里的土地也被分配给了他人。

自此,家人失散,天各一方。

等到家人十几年后再次找到爷爷时,张弟兄的爷爷早已在武汉生儿育女,另立了家室。


7


能重新联系上的,实属幸运。那些和亲人失去联系,却又因失去亲人背负污名,遭受迫害,几十年不得翻身的,不知又有多少。

比起张弟兄的家世,陈弟兄的父辈显然根红苗正。他的家族有两人曾在1927年大革命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陈弟兄的父亲从小就充满革命热情,跟着姐姐参加儿童团,上街刷标语,为革命呐喊助威。

但陈弟兄的父亲还有一个旁人无法觉察的革命硬伤。陈弟兄的奶奶家族有人参加了国民党,与共产党不共戴天的国民党自然是坏分子的代表。

地、富、反、坏分子,都是革命镇压的对象。既然和坏分子扯上了关系,参加革命的履历马上就被一笔勾销了,哪怕家族曾有人为革命被砍了头。

陈弟兄的父亲被刻意遗忘了。他被迫留在了农村,只能偶尔外出做工养活自己。

但他不甘于就此度过一生,他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好在陈弟兄的父亲虽然身在农村,他们一家也算读书人,因为陈弟兄的爷爷就是私塾老师。

经过不懈努力,陈弟兄的父亲终于考上了大学。好在这次国民党方面的影响没有带来拦阻。

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进入大学不久,学校就收到来自陈弟兄父亲老家的举报信,揭发他们家和坏分子有联系,甚至在陈弟兄父亲参加工作后很长时间,还有人给他所在的单位写信,揭发他的家族历史问题。



有作家说,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


历史,往往是沉重的枷锁,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我们依然要学习如何与历史和解。


如果我们习惯沉湎于历史的伤痛,不能走出过去的轮回,我们将永远无法拥有平安和喜乐。


正如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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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效中 蒋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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