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胡拉我当“嘉宾”
硕士毕业后,老胡如愿进了一所大学,成为一名高校教师,教授政治学。
对于教书育人,他似乎有格外的热情,还担任了本科班的班主任。
按照老胡的说法,要按照自己的教育理念教书育人,将宪政民主思想传输给年轻的大学生。因为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希望,代表这片土地的未来。
老胡的单位在六环外的郊区,学校周围是大片农田。秋冬季节,寒风萧瑟,沙尘一起,天地一色。
他的家(如果租住的地方称得上家)还在北大西门外的四合院。就这样,他每周在大学和四合院之间来回奔波,不以为苦。
那段时间,他很喜欢谈论学校的事情,谈论他的学生。似乎他终于找到了一片土地,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耕耘栽种。
北京正在跨进新时代,需要全新的城市面貌。很快,老胡在北大附近的四合院被拆了。不久,老胡一家搬到了圆明园附近的画家村。
在校期间,老胡有过民主梦。可草图还没画好,几个人就斗得人仰马翻,不亦乐乎。影影绰绰的梦还没开始,就彻底破碎了。
但老胡并不气馁,他还有一个梦想——教育梦。
“我想办个大学,最好是和别的大学合作”。不止一次,老胡和我分享他的教育理想。
老胡的教育梦想非常朴实,远没有民国初年晏阳初的乡村平民教育实验那么宏大,他只是希望将自己的宪政理念、知识传授给学生们,让他们学会思考,独立判断。条件许可的话,再办一个学校,自己招收学生,自己掌控课程设置、教学内容。
说实话,我并不看好老胡的办学梦想。
清末武训办个“义学”,死后几十年尚且被批得狗血喷头,挖坟掘墓,挫骨扬灰。在全能型政府的治理模式下,在教育大一统的时代,你办学,教育部门会批准么?
但老胡不为所动,不论别人怎么反对,他依然矢志不移。
有一年9月的一天,老胡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我和XX大学合作的大学这两天新生要报到,明天上午开学典礼,你能不能作为嘉宾出席一下?”
从不轻言放弃的老胡,终于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思虑再三,我决定还是帮老胡这个忙,为他的大学捧捧场。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提前赶到了老胡大学的本部。
老胡的大学本部,坐落在青塔附近一个空旷的二层楼内,楼外面是嘈杂的街道,临近的道路坑洼不平。二层楼是一个不规范的临时建筑,场地宽阔。白色斜坡屋顶,在九月透亮的蓝天下,格外显眼。
开学典礼就在一层举办。
而新生报到处,就在街道后面的空地上。
说是新生报到处,不过是两张桌子。一张接待新生,一张收取学生学费。报到处负责接待、收费的,都是老胡的家人。从外地赶来的大学新生,一边羞怯地递上入学通知书,一边紧张地从包内拿出成捆的纸币。而返回他们手里的,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学费收据。
眼前的一切,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和我想象中的大学大相径庭。我经历的大学新生报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学校在哪里?怎么没看到XX大学的人呢?”我对老胡的大学充满了困惑。
“先别多问。现在XX大学又不愿意和我们合作办学了,想自己单干。我们前期招生投入那么多钱,要把成本收回来。现在XX大学在另外一个地方收费,我们只好在这边收费”。老胡的家人压低了声音。
闻听此言,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和很多人不同,老胡虽然有自己的社会理想,但当理想和现实发生冲突时,他会当机立断,马上采用现实主义的处事手段,化解危机。
开学典礼很快开始举行。我被邀坐在了主席台上,充当老胡的嘉宾,为他装点门面。
主持人依次介绍台上的嘉宾,轮到我时,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向台下一群年轻而陌生的面孔点头致意。
我不记得会上讲了什么,什么人出席,又有什么人发言。开学典礼结束,我很快便离开了老胡的大学开学典礼现场。
看着台下成百上千双渴望的眼神,我感慨不已。望着匆忙而来,又匆忙而去的年轻学子们,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无形中,我身不由己的成了一名道具演员。
曾经,我也满怀着美好的期盼和梦想。也和他们很多人一样,来自偏僻穷苦的农村,靠着父母含辛茹苦挣来的钱财,读完了高中。假如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又该如何面对他们?
几年后,当我阴差阳错地购买了老胡开学典礼现场附近的商品房,开始经常性地路过老胡曾经的开学典礼现场。2000年之后,老胡的大学早已不复存在,曾经热闹的大学本部早已变成一个大型连锁超市。而学生报到处的位置,则被贩卖盗版书籍、水果、臭豆腐的游动摊贩占据。
说起那个大学,老胡轻描淡写地说,“开学典礼结束后一个月,我就退出来了,一分钱没要,只收回了本钱”。
按照老胡的说法,和他合作的大学出尔反尔,不守承诺。“XX大学的人哪见过这么多钱啊!他们一看来了这么多学生,眼红了,就想自己单干,把我们踢了”。
就这样,老胡的“大学梦”也泡汤了。
“如果XX大学不反悔呢?”
“对方不反悔的话,我最多也是干三年,我想好了,最后还是想去读博士”。
看来,大学梦终究还是一个梦,并不会长久。
有意思的是,博士毕业,老胡去的高校院系,正是当初和他合作的院系。系主任听说老胡的过去,极力鼓动他再出来办大学,大家一起挣钱。
老胡一笑了之。
“我要是想通过办学挣钱,我何必进这个学校呢?”
七、柏林寺的“居士”
很多人挣了钱,往往为金钱所困,沦为金钱的奴隶,终日沉迷于灯红酒绿的宴乐,很难脱身。
无边的欲望,像地狱的烈火,将人完全吞噬。
但老胡却似乎是个例外。像绝顶的武侠高手,他武艺高强,收发自如,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有非常的定力。
几年后,老胡突然收手,他将生意完全交给了家人,又一次回到象牙塔,开始攻读博士,潜心做起了学问。
老胡博士研究的是公共选择理论,他将博弈论应用于政治学,博士论文里有大段的数学模型和公式,让文科出身的我看得眼花缭乱,头昏脑胀。
博士毕业后,老胡又一次去了大学。也许大学里有他未能实现的梦想,也许他还贪恋大学那已难以觅见的自由空间。
当下的世代,大学如同官场,布满山头,派系林立,都是团体垄断的私有领地,为某些利益群体独占。作为新入职的老师,如果不愿趋炎附势,不会谄媚取宠,很难分得一杯残羹剩炙。
这看似浅显的常识,因着巨大的利益诱惑,很多人依然前赴后继,乐此不疲。作为熟悉商场,洞察利益纷争的政治学者,老胡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一贯独来独往的老胡为何又去趟这个浑水?
几年之后,年逾不惑的老胡,似乎也遇到了困惑。
“我去年去了河北赵县的柏林禅寺,在那里呆了一个月”。
柏林禅寺?
从不吃斋念佛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寺庙。
老胡说,柏林禅寺名声很大。在那里住的一个月,过的很苦。常常半夜3点钟就起来晨读、打坐,还要做别的功课,每天如此。一个月下来,太累了。
“我现在是居士,还没有皈依”。老胡笑着说。言辞中透着几分得意。
对我而言,当下很多吃斋念佛的和尚、道士,都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济公差不多,要么是孙传芳之流落败的军阀,政坛失意,开始到道场寺庙吃斋念佛,寻求寄托。要么像少林方丈释永信,几乎见不到他讲佛法,却频繁出没于高官权贵的门庭,在生意场上辗转腾挪,呼风唤雨,生生把少林寺变成了财大气粗的上市公司。
对终极人生的追索,老胡尝试过的,不止佛道。
“也有人向我传过基督教,带我去过教会。有一阵子还经常喊我去教会,我去过两次,就不愿意去了”。
“还是和基督教没有缘分,没在那里找到幸福”。缘分是佛教的说法,也是阻挡的借口。
无法否认,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对个人信仰选择的影响。中国文化向来强调个人修炼,儒家有“每日三省吾身”,出家人注重“自我修行”、个人顿悟,基督教群体性的查经学习和敬拜活动,很难博得文人学士的好感。
和佛教、道教不同,基督教强调群体性的崇拜,对罪的敏感,对圣洁的执着追求,要求个人首先认罪悔改。这对于一向骄傲、自义的知识分子,确实是非常大的挑战。要求他们放下自我,去除骄傲,谦卑下来,降服于神,无疑是困难重重。
老胡没有信主,选择佛道合一的禅宗修行,不知道是否有这方面的原因。历经商海沉浮,熟稔尔虞我诈政治权谋的老胡,在禅宗的冥想、物我两忘的超越性体验,是否找到了他崇尚的自由、解脱?
八、不带博士的教授
6年前,经过4次申报评审,老胡终于评上了正教授。
升为正教授,老胡却没资格带博士生。
“要带博士必须有课题,即使北大也是这个要求。我没有课题,也不想申报,不带就不带了”。老胡似乎云淡风轻。
申报课题,特别是国家级课题,可能要动用层层关系,甚至要掉一层皮。课题结项,找票据,报销经费,又要经历种种磨难。其中潜藏的法律风险,很多人难以想象。
据说,把博士生导师资格和课题捆绑是教育部的规定。按照这个规定,老胡如果没有课题,可能到退休也带不成博士。
对此,老胡并不觉得失落,反而有几分自在。
老胡所在的院系,气氛宽松,每月召开一次学术研讨会,去的话,学院发1000元研讨费,不去的话扣除。老胡说,“我没去过,也没领过研讨费”。
不带博士,没有课题,老胡有了时间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政治学虽然是专业,却无法吸引他的目光。
他研究庄子、王阳明,研究胡塞尔、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开始在学校开设国学、哲学方面的选修课。
“今年我想开设现象学的课,报到学校教务处,教务处说我申报晚了,只能改到明年开了”。说起今年未能开设的课程,老胡语气里流露出几分遗憾。
“政治学你不研究了?”
“公共管理有什么研究头?不过要研究好也不容易。我感兴趣的还是哲学。”
也许,当下政治学的问题,需要的不是坐在书斋里穷经皓首,冥思苦读,而是走出象牙塔,如何将政治学理念在实践中操练的问题。何况,大学早已不是思想自由、个人安全的庇护所。
我的同学、北外教授乔木研究政治传播,为了实践民主,报名参选基层人大代表,遭受各方打压,停课、免职,虽是范长江新闻奖、韬奋奖评委,还是被发配到图书馆,做起了管理员,最后不得不出走异国他乡。
在社会冲突日渐增多,矛盾日渐尖锐的今天,在大学思想政治课越来越多,遍设信息员的当下,研究政治学,践行知行合一,会有无法解脱的烦恼和不可预知的风险。
老胡说,二十几年前他看海德格尔的书,里面提到庄子的话,他看不明白,就找来庄子的书看。看不懂,就坐下来,花了十来年的功夫琢磨,终于明白了。前两年,还出了一本和庄子有关的书。研究完庄子,又回头花了十年时间回研究海德格尔、现象学,现在算是搞懂了。
老胡说,他这20年,就和哲学打交道了。
也许,老胡是明智的。
九、逃离北京
“我现在海南呢!”电话那头还是老胡熟悉的爽朗笑声。
“到海南干嘛去了?”我以为老胡重操旧业,又去海南办班或者讲课。
老胡说,他到海南已经两年了。
“在北京,我孩子整天生病。鼻炎、咽炎、肺炎,能得的病都得了,差点要命。实在是没办法。”
孩子对雾霾最敏感,抵御力很差。在北京,他孩子经常生病,而且一旦生病,很长时间不能康复。两年前,他只好带孩子到了海口。到了海南,孩子的病马上就好了。为了孩子的健康,老胡只好将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海南。
2016年,北京的雾霾遮天蔽日,首都几乎成了“雾都”。虽说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可大白天坐在楼上高层,几乎很难看清楼下的景象。车行在路上,恍若船行在海里,昏昏然,不辨东西,分不清方向。
雾霾来袭,医院人满为患,老人、孩子成了高危人群。一时间,3M口罩脱销,甚至成了稀缺物资。那年秋冬,大家最关心的,不是房价、物价、而是每天的PM2.5指数多高。蓝天白云,绿水青山,似乎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为了躲避雾霾,为了个人生命健康,很多人扶老携幼,惊恐地逃离北京。空气、环境上佳的海南成了躲避雾霾的最佳选择,海南的房子顿时成为热销品,以致海南的房价也水涨船高,急速上涨。
老胡说,在北京,我自己咽炎、鼻炎都得了,我只好忍了。可孩子受不了,每年都要住院十几天,太要命了。
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在北京成家立业,轻言离开,并不容易。即便雾霾严重到呼吸困难,住院治疗,很多人依然在为争得一个留京指标而辛苦奔波,费尽周折,动用各种关系。
而一向洒脱的老胡却没有被帝都的盛名捆住手脚,开始了自己说走就走的人生旅程。
老胡下一站会到哪里?
也许只有老胡自己才能给出答案。
北京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尽在《我在北京的那些年》系列,欢迎关注。
作者简介:老蒋,笔名迦南,人大哲学硕士,现居北京。在媒体工作多年,追求真理,喜爱历史、文化,热爱自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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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目录:
我的90年代——《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一)
何不潇洒走一回?—-《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二)
研究生时代: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一个方向吹——《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三)
我遭遇的大学老师N种——《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四)
你是否还记得 当年中国的“首富村”大邱庄?——《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五)
毕业求职 我像乱撞的无头苍蝇——《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六)
毕业那年 陈希同下台了——《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七)
铁狮子坟的“地下室”:我的寄居之地 ——《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八)
单位:一地鸡毛的是是非非——《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九)
X主任:我上班后的第一个领导——《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十)
我见到的赵丽蓉、章诒和们——《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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