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
马太福音10:28
人软弱的时候,常常自艾自怜,自视为天下最可怜的人。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停下工作,绕着自己转。
对此,在1996年的春节,我曾有过极其深切的体会。
人大会
1996年1月,区政协会议结束,我在文艺组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在西直门宾馆,我第一次看到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的现场直播。跑不死的华裔网球选手张德培一路过关斩将,半决赛直接把阿加西淘汰出局。可惜最终败在了德国选手贝克尔的拍下,只拿到了一个亚军。
就在我兀自感叹张德培时运不济时,新工作又来了。我被抽调参加人大会,负责会议简报工作。
人大会筹备会上,一个政法大毕业的人大办公室主任主持会议。他装摸作样地给每个人分配工作,倨傲地看着其他部门同级领导的发言,不时粗暴的打断,俨然他人都是他斥来喝去的臣仆。我第一次直接感受到基层官员的傲慢和无礼。那次会议开的很不愉快。
之后,我参加了人大会的几次小组发言。老实说,与政协委员相比,人大代表的素质和勇气差了很多。他们不像参政议政,为民请命的人大代表,更像被驱赶到战场的胆怯兵丁,一脸的惶恐和犹豫。
也难怪,我见到的政协委员几乎都是像赵丽蓉、杨洪基这样家喻户晓的演员明星,或者章诒和这样出身名门的知名学者,他们不太担心自己的发言内容和后果。何况,在领导们眼里,政协委员只是个点缀,不需要举手或者投票表决。
而人大代表则远远不同。国家宪法明确规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国家最高权力机关,人大制定、表决国家基本法律,同时选举、决定国家ZHUXI、政府总理等各级政府领导。代表选择什么样的方式行使权力,直接决定着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对有些人而言,权力意味着财富、快乐和满足,有人嗜权如命。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权力更像一个炸弹,带来的则是恐惧、灾祸,避之唯恐不及。
小组讨论会上,区人大代表大多左顾右盼,沉默不语。当被点名发言时,又唯唯诺诺,像一个时刻担心说错话的小媳妇,小心翼翼的发表些不疼不痒的意见,完全没有政协委员们的踊跃和欢快。
代表发言内容空洞乏味,给我写简报带来了很大困难和压力。我只能生拼硬凑,勉强糊弄。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半,才算交了差。
骨科田主任
会议间隙,我回到办公室,稍事休息,准备回家。从陈旧的办公楼楼梯盘桓而下。刚走到二层,我的膝盖突然一阵剧痛,又酸软无力。
大事不好!我本能地感觉,膝盖出事了!
我赶紧打车去了在月坛附近的复兴医院,那是我的合同医院。
挂号找大夫。大夫看了看我的膝盖,只是随便给我开了96.5块钱的药,让我注意休息,不要劳累,就把我打发了。
我很不踏实。
已是数九寒冬,天冷异常。我膝盖隐隐作疼,已经肿胀到无法弯曲。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一步一趋,这点药能有用吗?
听说丰盛医院是专门的骨科医院,就在我单位附近,我不假思索,一瘸一拐,直接到了那里。
我挂了骨科,是一个姓田的主任。他让我先拍一个膝盖的片子。
半个小时后,在一层靠近门口的诊室内,我又见到了田主任。四十多岁,方脸。他看着片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膝盖痛的原因,是韧带断裂了。虽不是全断,但已经很难恢复,因为时间太晚了。如果早来的话,还可以缝合,现在只能慢慢恢复。
那一刻,我目瞪口呆,简直不知所措。
韧带断裂?
怎么可能?我是经常运动,周末有时间都会打球。可膝盖疼痛之前,我没有做过剧烈运动,尤其那段时间,忙着政协开会,没有周末,只是骑过自行车,上下楼梯,怎么可能韧带断裂?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像现今美国NBA明星的罗斯、欧文这样的篮球明星,每一个动作都要挑战自己运动极限的运动员,才会发生韧带断裂。我骑个自行车,速度是稍微快了一点,但时速没超过20公里,怎么也不至于韧带断裂?
我的膝盖疼才两天的功夫,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田主任接着说,因为韧带断裂,我的髌骨韧带已经断裂上移,很难恢复到原位。至于以后是否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现在不能确定。
我最担心的,正是将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还年轻,才26岁,如果真有后遗症,我将来怎么办?我还没有结婚,以后我怎么生活?何况那时我刚谈了女朋友。
那一刻,我对复兴医院愤怒不已,我这么严重的疾病,怎么只给我开了不到一百块钱的药,把我打发了事。
我又为我的马虎大意后悔不已,这可能会葬送我的终生。假如我发现当天就去医院,是不是就没事了?
看着大夫信心满满的眼神,我未敢质疑。只希望他有妙手回春的医术,让我早日康复。
于是,田主任喊来了自己的助手。在他的注视下,年轻的助手在我左腿膝盖上贴上了一贴黑乎乎的膏药。
我至今不知道韧带断裂为什么要贴膏药。但我知道中国中医博大精深,秘不示人的祖传秘方往往会有神奇的功效,多少人因它起死回生。很小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很多人贴过,在医术落后的农村,我们叫它“狗皮膏药”,是治疗跌打损伤的好药。也许,它正是我所企盼的神药。
知道我的病情,我的同事刘姐帮我打了一个面的回家。冬天的晚上,我一个人拖着病腿,郁郁寡欢地回到住处。
上班是不可能了,看来只能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了。
我也去了积水潭。但积水潭医院主治骨头,我的韧带不是他们的特长。我只好打车回家。
北医三院
我住的小区门口,有一个我熟悉的大伯,60多岁。自从我搬进小区,他一直对我关爱有加。我想改善生活,自己腌制咸鸡蛋,他就送给我一口大缸。
早晚出门,每次见到他,他就像我的亲人。
他老家河北,腿脚有点残疾,出门需要依靠三轮摩托车代步。
见到我一瘸一拐的回来,他赶紧喊住了我,关切的询问我的病情。末了,他说,你赶紧去北医三院运动医学研究所看看,千万不要耽误了治疗。
大伯说,他年轻时,髋关节疼痛,他不以为然,没当回事,结果导致股骨头坏死。到老了的时候,一个腿长,一个腿短,无法正常行走,最后不得不常年与三轮摩托做伴。
看来要去北医三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乘坐331路公交车,到了塔院附近的北医三院,挂了一个姓林的大夫。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在央视五套的体育新闻里看到过他的镜头。国家队体操队队员受伤,他也去会诊。
林大夫看了片子,检查了一下我的膝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你这是滑膜炎,理疗10个疗程就可以康复。
于是,他给我开了10次理疗康复,德国进口机器。每次15元,一共150元。
滑膜炎?不是韧带断裂?
几天之内,我从天上掉落地下。为什么丰盛医院田主任会异常坚定地说我是韧带断裂?我百思不得其解。
2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医生后,我才明白,病人为什么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悲剧,很多医生为什么会误诊。原来有些大夫真的连片子都看不懂。
1995年的春节,我每天乘坐公交车去北医三院理疗。那年冬天,在铁狮子坟的地下室内,我和我女朋友一起度过了在北京的第一个春节。我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第一次自己动手炸了丸子、肉盒、焦叶等老家的特产。那一年的地下室,成了我春节最珍贵最温暖的记忆。
外面,是冬天昏黄的天空,肆虐的狂风夹杂着扑面的尘土。马路上,我踽踽独行。每天都要在在昏暗的地下室和冷清的医院间来回奔波。
当我拖着不能弯曲的左腿,艰难地穿过马路,爬上天桥,缓慢地在公交车上挪上挪下,痛苦地在楼梯上下移动时,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需要怜悯的人,所有从我面前进过的车辆都应该减速,为我让路。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个弱者,全世界都应该照顾我这个病人的需要。
身体的疾病会败坏心灵,把自己紧紧地缠裹,密不透风。在心理和精神上竖起坚固的城垒,慢慢与外界隔绝。于是,疾病成了与人讨价还价的筹码,化身为自我保护的利器。
这自我保护的利器,是一把双刃剑。不仅伤害了别人,更多时间,恰恰是将我们自己割的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很多时候,我们过于关注自己的疾病,过于关注自己,陷于自我中心主义的泥沼,却忽视了生命本身。因为真正可怕的,不是疾病对身体的伤害,而是疾病对心灵的败坏。
令我倍感幸运的是,经过十几个疗程的理疗,春节后不久,我的膝盖就基本康复了。
北京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尽在《我在北京的那些年》系列,欢迎关注。
作者简介:老蒋,笔名迦南,人大哲学硕士,现居北京。在媒体工作多年,追求真理,喜爱历史、文化,热爱自由写作。
文章目录:
我的90年代——《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一)
何不潇洒走一回?—-《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二)
研究生时代: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一个方向吹——《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三)
我遭遇的大学老师N种——《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四)
你是否还记得 当年中国的“首富村”大邱庄?——《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五)
毕业求职 我像乱撞的无头苍蝇——《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六)
毕业那年 陈希同下台了——《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七)
铁狮子坟的“地下室”:我的寄居之地 ——《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八)
单位:一地鸡毛的是是非非——《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九)
X主任:我上班后的第一个领导——《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十)
我见到的赵丽蓉、章诒和们——《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十一)
我差点成为电视台的“新闻民工”——《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