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2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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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潇洒走一回?—-《我在北京的这些年》系列二

我的高中班主任姓林,是个老右派,他知识渊博,开朗风趣。和很多老派的知识分子一样,林老师非常关心时事。每次上课前,都要点评新闻大事。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去看他。他对我说,进了大学,千万不要参加学生运动。

 

为什么不能参加学生运动?我疑惑不解。

 

假如别人都参加了,我不参加行么?

 

对于我的问题,林老师并没有回答。

 

临走时,我看到他桌子上放着一本《海南纪实》。封面是杨丽萍参加第一届选美大赛夺冠的照片。那时候,选美还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产物。以至于很多年后,我一直认为杨丽萍只是个选美冠军,至于她出神入化的孔雀舞,我总觉得是另外一个人的化身。

 

那是1988年8月

 

一年后,在炎热的夏天,师生们不再上课,纷纷走向了街头,教室变得空空荡荡。没有期终考试,第一年的大学生活就结束了。六月份,北京由戒严到动乱,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最终以彻底的悲剧告别历史台。

 

面对时代风暴,有人慷慨激昂,奋不顾身。有人置身事外,缄默不语。如我班主任预言,我的一个同学自始至终没有参加任何学生运动。他的室友说,他与很多人不一样,他出身贫寒,对党有很深的感情。大学期间,除了教材、《毛泽东选集》之类的书籍,他基本不看课外书。于是,信念坚定的他很快入了党,成了系里的学生干部。大家喊他“老干部”,我也一直以为他是思想守旧的代表。后来才知道,我们看到的都是表象。

 

暑假开学后,严防“和平演变”风声骤起,不再“秋后算账”的承诺终于沦为空谈。于是,揪辫子,写检查。人人过关,个个表态,碾压式的政治运动卷土重来。在恐惧和权力的驱使下,政治运动格外考验人性。有人借着“反右”、“文革”的告密之风献媚争宠,踩着同仁的身体,又成了风云人物

 

在学校大礼堂,国际问题专家作报告。一年前,他对戈尔巴乔夫不吝赞美。两年后,他又转而对戈尔巴乔夫进行严厉抨击。

 

高中时严苛的早操制度被重提议事日程。虽然不是党员,但每周五下午,在昏暗的阶梯教室内,我们还是要参加恹恹欲睡的思想政治学习。

 

入党积极分子越来越多。一个年近半百的老教师也递交了入党申请,和大家一起学习党课。为了表现自己,他和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起,当起了辅导员。每天天色黎明,就跑到学生宿舍,和大家一起出早操。

 

萧杀的空气中,我第一次学唱《歌唱祖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参加系里组织的歌咏比赛。穿着借来的西装领带,在嘹亮的歌声中,我们纵情地歌唱新时代下的新生活,却总是显得貌合神离。

 

窒息的年代,大家开始各显神通,寻找出路。有人摇身一变,由活跃分子变成了精于算计的商人,利用学校的资源,开起了洗衣店。有人承揽各种业务,成了包工头,雇人剪除杂草,粉刷墙壁。有人则由激进学生变成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的标兵,到处宣讲“活学活用”的心得体会。

 

清净的校园不再纯洁,为争权夺利,有些人毫不掩饰,甚至露骨的让人羞愧。为了几百元的奖学金,班干部们挖空心思,吵到半夜,争得面红耳赤。为了能够入党,头脑灵活的学生经常往辅导员家里跑,递交思想汇报,想方设法献上厚礼。


为了成为学生干部,毕业分配占得先机,个别人千方百计找老师套近乎,拉关系。为了拿到心仪的毕业分配指标,有人不惜花400元给系领导送上茅台,当计划落空后,又跑到系领导家里把茅台要了回来。

 

我没有敏锐的商业头脑,没有驰骋舞场的天资。我也不想委屈自己,低三下四地求人,更不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出卖自己。我只好躲进图书馆,在书籍里安静身心,寻找安慰。


我躲进老庄的世界,研究禅宗、佛教,写《空灵的逃遁》,在虚无中寻找出路。我去图书馆借阅《大藏经》,被工作人员大声叱喝:你借它干什么?我研究权力意志,尼采使人疯狂,我只好作罢。在寻觅的困惑中,两年过去了。

 

两年后,研究生终于再次开始招生,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我的室友因为久闻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放教授之名,报考了那里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专业。

 

老天却偏偏开了一个大玩笑。就在研究生考试前夕,1991年12月21日,随着原苏联11个加盟共和国领导人签署《阿拉木图宣言》,苏联彻底解体了。苏联——这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老大哥”消失了,国际共运还有什么可研究的?先前信心满满的室友,再也没有了考试的动力。

 

92年春节,《潇洒走一回》开始风靡都市大街小巷。叶倩文激昂的歌声似乎要唤醒我们这些沉睡的灵魂。在悠悠世间,我们本就是匆匆过客,世间万事,我们又如何能看透?我们又何必如此清醒,又何必要探究真相?为何不能放下人生的恩恩怨怨,在睡梦里安慰自己,在酒精中麻醉自己呢?


可是我们的青春又在哪里,谁又有潇洒走一回的资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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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效中 蒋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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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公义,追求自由,聚焦社会与文化领域的公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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