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考 残 疾
撒拉
让我来说说残疾,说说生活中大多数人对于残疾的态度。
患病以后,许多次,蹒跚地行走在大街小巷,艰难地进行锻炼时,不止一次地,我感受到人们看待身有缺陷者刺人的目光。
忍受着病痛,一步一步地行走在人们的目光中,很明显地注意到,几乎每一个与我相遇的人都会多看我几眼。这原本也在预料之中,我的外形与正常人不一样么,行走的姿势与正常人不一样么。最常听到的问话就是:姑娘,咋这样呢,啥病?不赶快看看。这样年轻,可别耽搁了。
起初,很感动于别人的关心、善意,认为这个世界上处处有温情,也很真诚、很认真地回答抛向我的每一个问题,临走时还不忘对这些热心的人们说声谢谢。
时间一长,千百次地面对大致相同的问题,心境也有些烦了起来,回答也开始机械而单一。更重要的是,越来越感觉自己像是被提审的犯人,被人居高临下地要求回答一些问题,从来不管我的意愿。
慢慢地发现,其实好多人的询问并不全都是关心,有相当一部分人可以说是出于好奇,想去打探一些什么,好为饭后的谈资增添些新的内容。
更让人不开心的,是那些非常明显的并非关心的目光。当他们提出类似的问题时,我通常会面无表情地,用外交辞令一般的话语说一声:对不起,我不高兴回答这个问题。说完,头也不回地慢慢向前走去。
还有一类人,明显地怀有恶意,讥笑着、嘲弄着向我投来肆无忌惮的目光。在他们眼里,简直把我看成了一个怪物,而不是与他们一样活生生的生命个体。那时候,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怒就会在心底一点一点地升起。迎着他们的目光,用更加严厉的眼神回敬他们,直直地盯住他们,直到他们讪笑着收回目光,讪讪地自嘲着摇摇头,讪讪地走开。
更有一类至今让我颇为感慨的情况,在路边、在门前玩耍的小孩子,三岁、五岁、七岁、十来岁不等吧,也许正好在某一时刻,忽然间童真的目光发现了我弯腰驼背行走的模样,他们一阵困惑、一阵不解之后,就汇聚开来,哄笑着大声冲着我喊:傻子、疯子、锅子等等诸如此类的字眼。
大人们的目光、大人们的话语都引不起我这么强烈的思想动荡,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却让我的整个心房都颤抖了。我的眼中噙着泪花,痛苦地看着他们,一颗心在滴血。
每逢这个时候,无语地走开,痛苦地承受孩子们的嘲笑是我最无奈最常用的选择。在气愤至及时,也会用同样口不遮拦的话儿回敬他们:看什么,看什么,没看过人生病,小心以后你们生病,比我还难受的样子。回去给你妈妈说,一辈子别让你们生病。
至今,一回忆起这些对于孩子们来说近乎诅咒的话语,都让我难受不已。他们毕竟只是一群孩子,我是他们的大姐姐啊,怎么能这样对他们说话啊。
在自己被无情的目光、无情的话语灼伤后,我才开始思考什么是残疾;什么是尊重,对正常人,对残疾人,对一个生命个体应有的尊重。
可以说,经历过了人生中许多被歧视、被异样地看待的目光后,倍感能被平等、正常看待的可贵。由此也常常地回忆起童年时一幕幕让我悔恨不已的往事。
童年的故乡很空旷,空旷的田地里所有的生命都很自由地生长,文明的风气离我们很远,也离周围的万物似乎很远。
那个时候我们的家还在农村,村子里有一个女人,据说是因为火灾烧伤的缘故,整个脸已没有一点正常人的样子,五官全都怕人地扭曲、变形。第一次看见她的模样,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害怕得惊叫起来,以为遇见鬼了。这也难怪,村子里的好多街坊邻居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才习惯了她的模样。
小孩子们聚在一起,一见她走来,就会齐声喊:麻花脸!麻花脸!要么就是大声喊:鬼!鬼!吓人精!吓人精!凡是能想到的与她有关的字眼全都喊了出来。不止一次地看到,她的脸因为听到这些喊声而更加痛苦地变形。小伙伴更加肆无忌惮了,更加起劲地高声喊着,直到她捂着脸痛苦地跑开,跑得再也听不见喊声为止。
有时候,一见她远远地走过来,几个调皮的孩子就赶快躲在可以隐藏小小身体的墙角处、柴草处、大树后。看她快走近了,又慢慢地开始走过视线时,就用小石子从背后向她掷去,不等她向后看,小伙伴们就赶快缩回了头。她再向前走时,小石子又会飞向她,如此几番地捉弄她。小伙伴们像看戏一样地看到她站住,想找到这意外的袭击者;看到她变形的脸被心中的气愤涨得更加变形;看到她痛苦地逃也似地走开。就会哄笑着一起散开了,每个人的脸上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得胜快乐。
回忆起这些事情,想想自己的经历,一颗心就会一阵阵地痛。听父辈人说,她原本也曾有过姣好的面容,有过白白嫩嫩的皮肤,有过水汪汪的大眼睛,有过许多女人羡慕的端正五官,一场意外的大火改变了她整个的形象。
年长的人常说起她刚被烧成这样时,一拿起镜子,就吓得大哭起来,手中的镜子就脱手掉在地上,坏了好几个。她也曾多次选择轻生,上吊、投井都试过,也可能她命太大了吧,最终都被人救了下来。每次救活后,她都跺着脚指着苍天大哭,我做了什么孽啊,为什么连死都死不成?她实在不愿自己以这样的面容活在人世间。后来,还是一双儿女的哭声最终让她打消了她寻死的念头。
现在好多了,她还出门来回走动走动了,给大家说几句话了。有一位老大娘又补充道。
患病后,一次次被无知的孩童叫嚷着伤及心灵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她内心的悲哀,知道了孩童们的戏弄,曾给她痛苦的心灵又添加了怎样的伤害。
幼年的记忆中,还有一个也同样被孩童的无知伤害过的人。他叫大头,是我们村子里的专业乞丐。他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好像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大娘大婶都这么叫他,小孩子们也都跟着这么叫他。
大头的头特别的大,是与整个矮短的身子很不成比例的那种大,这也可能是大家管他叫大头的最直接原因吧。他是一个智商比较低的人,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让人取笑的话,不认识任何面值的钞票。
记忆中,大头无父无母,也没有亲人管他,就在村子里乞讨为生,所以小伙伴们总会在街上遇见他,也就总是有机会在街上随意地捉弄他。小伙伴们用小树枝取笑着打他,或用手摸他、推搡他那颗硕大的头颅,嘴里还一边喊着大头、大头。后来,小伙伴们看了武松打虎的连环画,知道了武大郎,知道了大头与武大郎长相上的相似之处。很长一段时间就又大头、武大郎,武大郎、大头地喊他。大头一点也不生气,总是傻傻地憨笑着。
很让人难受的,是小孩子们经常恶作剧地给他碗里放各种乱七八糟的根本不能吃的东西,石子、树叶、泥土等什么都有。每当这个时候,大头也总是憨笑着把放在他碗里的东西倒掉,继续向前走。
记忆中甚至有这么一次,一个调皮的小男孩,还突发奇想地用树枝粘了王五家猪圈里一团臭烘烘的粪便,放在了他的碗里。正端着饭碗满街讨饭的大头一下子怔住了,他的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神情,慢慢地裂开了嘴,唔—-唔—-地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小伙伴一下子都惊呆了。应该是哭声吧,大家都一直以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子,是一个随人取笑随人捉弄的傻子,没有知觉,没有感情,只会对人傻笑。他会说话,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一句话,没把他当作需要语言的同类。
可是这次,他哭了。应该是哭声吧,可又明明与正常的普通的哭声不同,他所承载所传达的是各种混合的感情。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听到大头的哭声。这件恶作剧后,孩子们对待大头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就连最不驯服的几个小男孩也好了几分。
其实,大头是蛮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玩的,他总是想接近孩子们,和大家一起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是,几乎没有人正眼看过他投来的神往的目光。总是把他当作一个没有头脑的异类。
听老辈人说他的父母曾是我们村子里最富有的地主,土改时整天被带着游街,在台上接受批斗,受不了那份气,于一个夜晚双双上吊自杀了。十来岁的大头就是在那时受了刺激,变得呆傻了。
多少年过去了,今天,行走在大街上,我已不在乎人们的目光,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却知道,走过这一段路程所耗费的时间和心血。心里也常常会想起这样一个话题:应该怎样对待孩子的无知,怎样教育孩子,甚至教育成年人用一颗怜悯的心对待有缺陷的人。
生活让我用自身的痛楚思索如何尊重每一个人,如何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不管他富有还是贫穷;不管他漂亮还是丑陋;不管他聪明还是愚钝;不管他健康还是残缺,都应该给予他应有的尊重,因为他是一个人,是与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生命。
这些话说说是那样的简单,在现实生活中做起来却又是多么的难。问问自己的灵魂,你能做到对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平等相待吗?看似简单的问题,如果每一个人都能诚实地回答,我相信,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居多。
残疾是什么?难道肉体上的某处残缺、或者说外表看起来不符合人们欣赏标准的人,就一定是残疾吗?人们只看到外在的肉体的残疾,那灵魂的残疾又怎么来界定?其实,肉体的残疾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残疾,是那些明明病得很深却不知自己有病的人。确切地说,在上帝眼中,我们都是残疾人。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7月8日修订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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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的人才用得着。
——马太福音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