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改变了颜色
撒拉
我生命的天空在十七岁全变了。
每天躺在病床上,忍受着钻心的疼痛,看大瓶大瓶的葡萄糖混合着各种成份的药一点儿一点儿地滴入体内,你常会怀疑一个人的躯体究竟有多大的容量,竟能吸收如此多的水份。这大瓶大瓶的液体都流到哪儿去了?是征战病魔去了吗?怎么没有一点儿胜利的消息。
那个时候,开始认识到社会上流行的有什么都好、千万别有病的意义。以前总认为这样的话太俗气,与自己向往的高雅有距离,不屑于说出口。现在却不得不感叹普通百姓们的智慧了。这些话,肯定是一些经历过贫困、经历过病痛折磨的人总结出来的。多精辟!
童年的印象中,偶尔的感冒、咳嗽之类的小病也是需要的,甚至是多少有些惹人羡慕。生病时,小伙伴们就可以享受到难得的优待。整天忙碌的父母也会把手中千头万绪的事情缓一缓,更多地关照你;你也可以吃上平时难得入口的鸡蛋、饼干、糖块等,这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农村仍是一些近乎奢侈的食品。
在病中,你也可以找一个也许根本拿不到台面的借口,没有多少道理地把平时对家中某个兄弟姐妹的不满趁机打击报复一下,满足一下儿童促狭的心理,心里暗暗地乐一下。这个时候,你很少会受到父母严厉的责备,他们有些有些不辨是非地包容你,因为你正病着,是小病号呢。
不过,这类小病小灾绝对不能发展到非要打针吃药的地步,仅仅是有一点点的难受,又能承受得住就行了。否则,付出的代价可就不值得了。
天知道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几多次羡慕过那些常患小病小灾的小伙伴,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享受父母特别的呵护,吃小锅小灶。有什么办法呢,老天不给我机会么。
小时候,街坊邻居常说我结实得像个铁蛋子。为这一说法,我曾多次哭过鼻子。妈妈笑着安慰我:傻孩子,这是说你健康,是夸你呢。我带着情绪,嘟着嘴,扬着小脸对妈妈说:夸我也不能说是个铁蛋子啊,我叫白云,是个小女孩啊。从这一点上,朋友,你就可以想象得出,童年时期的白云是个多么健康活泼的小姑娘。
最初住院的日子,一粒绿豆大小的药片都咽不下去,一到喉咙处就卡住了,好像有什么卫兵在那里把守,没办法,好多药只得换成针剂兑到液体里输入身体。非吃不可的口服药,妈妈就想尽办法弄碎,然后兑到水里让我喝,常常苦得我眉头紧缩着硬灌下去。
打针也是很难过的一关。我臀部的肌肉擦拭酒精时就已开始发紧,护士姐姐每次都喊我放松,说是太紧张只能更加难扎,更增加打针的痛苦,且吸收不好。打点滴时,技术好的护士一针见血地扎上去还好,遇上实习生或是技术较差的护士,常常拍打得我胳膊上的肌肉揪心地疼,几经折腾才找到血管,硬是用一种蛮力挖掘一样地扎进去。经此折磨,我头上的汗水和眼中的泪水已混合在一起流下来,分不清彼此了。
从患病的那一刻起,肉体上的病痛、治疗上的疼痛混合在一起,让我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心中保留了十几年对有点小病的羡慕。再也没有了儿时想以此寻找点特殊照顾的念头。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健康是多么值得人们珍惜啊。
如果说小病小灾对一个人和一个家庭没什么重大影响,那么大病大灾是断然不能有的。它带给你的不仅仅是痛苦,也让你的整个生命轨迹随之改变了。
后来,当大把大把的药片药丸很顺畅地吞下去,周围人看到时常会惊叹我吃药的老练,只有亲近的人知道,这是几千次服药锻炼出来的结果。对于打针、点滴也不再那么惧怕了,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坦然地接受着这一切。痛吗?痛。苦吗?苦。为了健康,为了心中的梦想,再痛再苦也愿意接受。
为什么那么多患病的人默默地忍受病痛的折磨,艰难地走在求医的路上?想来就是因为他的心中还有很多美好的愿望和梦想,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应该到此为止吧。
你要问我病中最大的感受和体会是什么?是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地经受刑罚。很认同这样一种说法:疾病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一点不错,还有什么比患病卧床忍受疼痛让人更为难受的事情:你是一个生命个体,却已经丧失了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基本的生存活力。
患病其实就是奴役。躺在病床上,你就像一个被囚禁在笼中的小鸟,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感受外面的风、外面的雨,甚至连外面的天空对你来说都有一种隔膜了。
那时常想:如果要在疾病与苦力之间进行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苦力。我宁愿接受繁重的劳动,也不愿患病,即使被亲人像出土文物一样宠着,我也不要。
在这之前,关于疼痛的感觉、关于疼痛的定义就是那类跌着、碰着、摔着之类的皮肤之痛。年幼时疯跑疯玩时经历过的,痛的时候呲牙嘴地难受,还放开喉咙大哭,总以为那就是疼痛的极限了。
现在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钻心透骨的痛。你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被疼痛侵袭了;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也都被病魔侵袭了。你的意识对肉体的指挥权已丧失,意识与肉体分裂了。直至慢慢地到了后来,连你的意识也浸染上病魔的影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袭来的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已不能让你正常地思维了。
那个时候,清醒一点儿,还有精力去思考时,就会想,原来病魔有这么大的威力啊,把一个本是活蹦乱跳的青春少女折磨成眼前这个病床上苍白无力的人儿。你能想象得出眼前这个连说话都没有一丝气力的女孩,就是那个曾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白云吗?你能想象得出这个连床都下不来的女孩儿,就是万米长跑中的白云吗?
常常设想一位敢于横刀立马、敢于冲锋陷阵的将军在战场上的英姿,多么由衷地欣赏他们的英勇和威武啊,再可怕、再狡猾的敌人在他们的面前都是一介草莽。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开始怀疑了,如果他们被放在病床上,病魔无声无息地侵入他的每一寸肌肤时,他还能不能照样雄姿英发,还能不能照样横刀立马?虚弱的身子骨、无力的双手还能不能拿得起打仗的武器?
也常想,如果《三国演义》中关云长刮骨疗毒的事情属实,那么今天的我面对逝去的先人将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也知道,羞愧的将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有数以万计和我一样普普通通的人们。
也许这个比喻打得有些远了,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生活中那么多高大英勇的人们躺在病床上时,看看他们的神态,看看他们的眼神吧,你就会知道他们那时脆弱得就像一个孩子。病魔让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眼前这些个人,就是生活中那个曾经充满精气神的人呢。
病魔啊,确实有这么大的能耐,它能让整个世界、整个天空改变原来的模样。八年病床上与病魔打交道的生活,让我目睹了一幕幕医院中患者们痛苦的面孔,一颗心也常随着他们一起痛苦,为他们,也为自己。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1月10日修订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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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源于自拍
我未成形的体质,祢的眼早已看见了。
祢所定的日子,我尚未度一日,
祢都写在祢的册上了。
——诗篇13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