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7,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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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很短,回望很长。

春天很短。


回到父母身边时,家乡金黄的油菜花田已开过。


气候变暖,季节更迭有些错乱。明明还在春光里,阳光却似夏天灼热。


为了避开清明祭扫高峰,一家人提前回父亲的老家扫墓。


父亲走不了山路了,出门全靠轮椅。出门前的凌晨,父亲想起二叔家门口的水田,从前总爱在那里钓鱼,便早早起来,推着助行器弄鱼铒,结果又跌一跤,万幸没伤到骨头。


一家人头大。父亲一辈子酷爱钓鱼,去年脑梗后平衡不行,就无法再钓鱼了,可还是不死心,想要再试试。


从前的羊肠小道,如今早已修成公路,车可以开到奶奶家门口,奶奶已走了十年。如今老宅已被三叔修成了养老的乡间别墅。院子里开着桃花,院外几丛老竹还在,让我怀念年少时在奶奶家院前,那挺拔翠绿的竹林和奶奶亲手磨的豆腐。


哥哥把父亲推到路旁的一处鱼糖坐着,姐夫帮我把轮椅推在另一边,守着父亲。弟弟手里拿着一个五彩杆。背着个背篓,和一大家子的亲戚们,从我身边经过,往山那头去祭祖。弟弟低头问父亲钓着鱼没?这一低头一块肉就从背篓里掉在地上,三叔赶紧用手捧起来,这是祭奠用的。


农村的风俗依旧。


父亲是个矛盾体。一方面很尊崇习俗,每年清明必让儿女到乡下来祭祖,几十年没变。另一方面,他又很超前,一再跟儿女交待,不买墓地,骨灰洒掉。


奶奶爷爷的墓地在一座结满油茶籽的小山包后,二叔的在另一边,祖坟又在田野更深处。

父亲只顾着钓鱼了。轮椅上一根鱼竿在手,老半天钓不起一条鱼来。他的一只眼已失明,另一只眼昏花,完全看不清水的波动,鱼在跳跃。我跟他说鱼来了,起竿起竿,他慢吞吞吐出一句:哪动了嘛?


时光在这动与不动中穿梭。想起以前父亲带我去钓鱼,他那时总叫我“书呆子”,觉得我整天埋头读书不好,要多出去亲近一下自然,学会玩。


我爱大自然的花花草草,却对钓鱼一点兴趣没有,觉得坐在鱼塘边等着鱼上钩,实在是无趣,近视眼哪看得到鱼吃鱼饵的瞬间,父亲眼尖,边喊鱼上钩了,边跑过来拿鱼竿,然后传授经验:钓鱼要专心,还要有耐心


现在父亲只是呆坐在鱼塘边,看着旁边的年轻人一会儿的功夫,十条鱼上钩,不解的问:这鱼也欺负老头子吗?


年轻人是亲戚家的司机,把钓着鱼都给了父亲。乡下现在很少有年轻人,大多都是老人。老人会走过来跟父亲打个招呼:大叔,还认得我不?


祭扫回来,哥哥帮父亲收了鱼竿,去二叔家坐着。弟弟推我走在乡间九曲十八弯的小路上,一路放眼四望,皆是新绿碧绿的梯田,桃花红李花白野花黄豌豆紫,蝴蝶飞来飞去,山上的树叶春风里哗啦哗啦的笑,弟弟说,你看,它们都在拍着巴巴掌,欢迎你。


真想就住在这大自然中啊!

一直以为自己天性中缺少快乐基因,这回发现,只要置身于大自然,我就会开怀大笑。


这半生被迫无奈宅家居多,余生就想亲近自然,视野辽阔中,安顿身心灵。


从我的闺房阳台望出去,有山有水好风光,清晨总被欢喜的鸟声唤醒。

以前这是我阅读写作发呆和朋友小坐的地方。现在父亲把这儿弄成了农田,用土砖围着。有天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推着助行器,手里还拿着个尿壶要给菜苗浇肥,只要松开一只手,他就失去平衡会摔跤。他摔过多次也记不住这很危险。


于是跟父亲好好谈判,楼下的阳台归他种菜,楼上的阳台归我养花。又叮嘱钟点工,一定要记得每天在阳台上放一桶水。


但是要倒掉土扔掉砖,父亲就会咆哮。本来要修的无障碍坡道,还是没修成。他可以双手抓住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慢慢上下,我就得全靠上肢力量把自己撑上去。撑的半夜手会疼醒。

儿女们想换套房,父亲不答应。当年选这套房的时候,父亲就是想让我这个行动受限的女儿,站得高望得远,视野开阔心情好。现在父母老了念旧,环境的一点点改变都无法接受。


我是父母千呼万唤归来的女儿,然而这归来,就得付上失去行动自由的代价。


早餐是母亲端上来的,午餐我会带上护腕下楼吃,一个人想开着电动轮椅出门去,门框又把我拦住。


愿望和现实,背道而驰。自由和亲情,两难全。


黄昏,独自在阳台上极目远眺,看落日西沉。想念远方完全没有障碍的,也举目无亲一个人的家。那里有自由无亲情陪伴,这里父母亲人都在,却似乎失去了自由。


这20年来,上帝给我的处境似乎都是两难。


到了这个年纪,已学会接受命定。正如那首著名的祈祷:“上帝啊,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所不能改变的,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赐予我智慧,去区分两者的不同。”


父亲以前好动爱说,在家呆不住。如今年纪老迈,常常呆坐着不说话,一步也不愿多走。问他原由他说,都80好几了,走那么多干啥?


他讨厌他年老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曾经英姿勃发的父亲,现在是口水一直流,离不开口罩,记忆正在迅速流失。


有一天饭桌上,父亲指着我,跟母亲说,取一千块钱,给三三。每个月都要给她。


我讷闷问:老汉儿(四川话爸爸的意思),你忘了我有退休工资的?


父亲说,你的是你的。这是爸爸每个月给你的零花钱。


我说我不要零花钱,我要修个斜坡,无障碍,上下楼的斜坡。


父亲立马生气,手一挥:你修修修,干脆把老汉儿扔了!


没辙。只能再等等。等待与回望中的这一年,仿佛已经历一场破碎,是该重建了。


春已晚,夏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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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盈 诗盈的一亩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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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对于我来说是一次艰难的航行,我不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乃至没过嘴唇,甚至更高。但是我要前行。——欧文·斯通《渴望生活:梵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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