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18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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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太太 | 老板家访记

杨太太 | 老板家访记



我们团队的老大姓张,在法律界颇有名,是一代名律(具体可见《我的基督徒老板》、《得知老板要去读神学院以后……》等文)。

 

我爸和张律师早就认识,他一直让我邀请张律师来他家里玩,我也一直和张律师说,让他给我爸传传福音。于是乎,今天张律师就去我爸家了,我也作陪。

 

我们约在上午10点。我妈妈一直在张罗着午饭,我们就开始聊天。

 


 



其实我和我爸爸聊天的次数不算少,生活上、育儿上、工作上,我有事都很愿意听听他的建议。虽然他的建议我也不一定会采纳——但是他不是对孩子的事情掌控欲很强的人。如果是我自己的事,即便我不采纳他的建议,他也无所谓。

 

尽管如此,有时候我还是不喜欢和他聊天,一方面是因为他聊天就要抽烟,我不喜欢烟味;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我常常会觉得他讲话细枝末节扯出去好多,好啰嗦。我听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打断他,直接问他我想要听的那部分答案。

 

但是今天的聊天特别不同,我今天就是个作陪的,主要是来听张律师和他聊天。

 


 

三 


或许是因为我今天心态不同,所以听故事的心情不太一样;又或许是张律师是一个特别会捧哏的倾听者,我今天第一次发现我爸爸是一个思路特别清晰的人,讲话金句频出,记性特别好——我忽然就在想,若我也这些许优点,那也是遗传了他。

 

在吃饭的时候,我爸让张律师吃饭的时候要盯紧我。张律师问为啥。他说:“你要看着她吃什么,她吃第一口你就要跟上,吃第二口你就要抓紧。”张律师反应快,他马上哈哈大笑,说他也早就发现了,就是没有我爸对我形容得这么生动。

 

随后,我爸聊到了他对信仰的一些看法。他觉得信仰一定是一个抽象遥远的东西,好像我们信仰的上帝,他所信仰的共产主义,如果一个人是追求现实的钱和权,那并不是真的信仰。张律师顺着他的话说,共产主义因为虚无所以会有现实的人来作为希望的替代。我爸略加思索就反驳,那耶稣不也是上帝的替代?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爸的逻辑也很厉害。

 



四 

 

张律师来我家大概四个多小时,这个大概是他唯一一次小小地和我爸辩论了一下,随后我爸就开始讲他插队落户的那些事,张律师就开始倾听。

 

整个过程里,张律师扎扎实实地听他讲了四个小时,全程在线,不停捧哏,自己说话的过程不超过20分钟吧。

 

我爸爸从他之前去云南插队落户的事情开始讲起,他插队落户的的一些故事我从小到大听了好多好多遍。但特别奇妙的是,我发现今天爸爸讲的故事,我居然没有一件是听过的。

 

这也是我今天特别惭愧的地方,我发现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爸爸。

 



五 

 

因为张律师也是云南人,所以我爸爸描述的时候特别仔细地说到他在云南行走的路线和经历。他插队落户住的那个房子,村里人的那些少数民族语言的称呼,他如何用仙人掌和火龙果把院子围起来。他是如何养鸡,他的鸡如何被人偷走也无法得到赔偿,后来又怎么抓到了小偷。他如何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可以去工厂的“上调”,最后又如何因祸得福……

 

随后说到了他回到上海以后,我爷爷如何生病,他又如何顶替了我爷爷的工作。其实我爷爷生病这段我听我奶奶讲过好多遍。但奶奶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对爷爷生病的过程一笔带过,主要在说她之前在上海一直没有去教堂,后来因为爷爷病重,她因此回到了教会,后来又如何请教会的弟兄姐妹一起为我爷爷祷告的事。

 

但是我爸爸今天的故事里,他描述了很多爷爷生病的细节。爷爷最初是因为高烧被送医院,随后诊断是白血病,后来又说是肝癌。开始爷爷住在大病房,后来因为病重得快死了,被医院调去住了小病房。又因为病情反复,所以在大病房和小病房之间几次来回。后来他在病房里恢复了健康以后,医生又如何担心他的身体。

 

我说我记得奶奶曾经说过,因为大家都觉得爷爷快死了,那时候爷爷在的公安局连花圈也帮他准备好了,就等着他去世的时候帮他送过去呢。我爸说,是有这么件事。因为那时候周总理刚去世,公安局原本给周总理准备的花圈还有得多,所以改改名字就准备拿给我爷爷用。——这个细节我原来就没听过,但这种细节就让整个故事完全生动可信了起来。

 

(讽刺的是,我爷爷最后活了94岁,给他准备花圈的人全走了,他还没走。)



 


 

在这个过程里,我发现张律师实在是太会聊天了。他会很仔细地问我爸很多细节,比如“这时候是几几年?”“那时候你的工资是多少?”通过张律师的提问和爸爸的补充,我感觉我第一次把爸爸插队落户的时间表给理顺了。

 

又比如,当我爸爸扯出去说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的时候,他也不会打断,仍然是顺着他的思路在聊天。当我爸爸说到那时候通行的粮票一共有三种,上海家里给他往温州寄去的全国粮票特别不好用。因为他还有主线故事,所以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我原来从来不想听,但张律师没有放过这个点,他问他:“为什么说全国粮票不好用?”等我爸爸展开以后我才知道,那时候的粮票并不是全部都可以换米,如果用全国粮票,那里面30%是红薯干——当时的困难忽然就跃然眼前可见一斑。

 

再比如,当我爸说起他那条很聪明的狗的时候,这完全是扯得不知道远到什么地方的事儿了,但张律师也仍然听得津津有味。我爸说起了那条狗如何看家护院,如何偷别人家的鸡,后来它还会和另一条大狗配合打猎。还真别说,我爸描述的那些细节栩栩如生,让人好像可以置身其内。那条狗的故事特别好玩儿,也把我逗笑了。

 

我忽然感觉自己之前因为没耐心,错过了一万个好玩的故事。

 



七 

 

到了两点多,张律师说:“老徐,今天还有事,先听你说到这里。之后我要再约时间来听你的下半场故事。”——确实只是“上半场故事”,因为我爸说了四个小时基本也就是从插队落户说到了他刚参与工作的一些事情(爸爸也真能说啊)。

 

但是在这四个小时里,在他人生一次又一次的起伏间,我忽然就理解了我爸妈后来的很多选择。他的很多细节描述,让我感受到了在插队落户的那个时代制度对人的捆绑,我妈妈也趁机解释了,当时为什么没有办法生二胎——我听了四小时,完全能理解了:因为人在那种环境下,就不得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患得患失,因为当你错过了什么,可能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然后他们很高兴地握手告别。

 

老实说,我原来听张律师连着讲过四小时,他是多能说的一个人!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能说的人也可以连着听人家四小时。而且他的时间十分宝贵,我们和他约个饭都要提前好几周,但他愿意花这样大半天的时间,来听我爸爸说一些他的事——这是我这个做女儿的过去也没有做过的。

 

我当时的感受震撼,难以用文字表达。

 



八 

 

我发现我常常想要和爸妈传福音,却没有一点耐心听他们说说他们的事情——我过去以为我已经很有耐心了,但现在发现一点没有。

 

我们同龄人之间聊天总是直奔主题,或许是因为我们成长的背景很相似,就不需要太多彼此了解。我的朋友们大多就是在上海读了幼儿园初中高中大学,然后各自找了工作,又结婚生子。

 

但父母这一辈人所经历的,和我们根本就不一样。我从各种其他渠道知道了他所经历的历史,就自以为知道了他们所经历的。但是这怎么能一样呢?——就好比你听说一个人是单亲妈妈,和你亲自听她说她如何一边工作一边养育叛逆孩子的挣扎,这根本不一样啊。

 

若没有那种倾听和代入,又如何和对方来传福音呢?

 


 

 九

 

今天回来以后,张律师和我说:“你要珍惜,不然以后会后悔。我很后悔没有听我父亲讲他的人生,我那个时候太急躁了。”

 

我今天真的反思了很多。我发现其实我连我老公也不是很了解。他偶尔和我说起他小时候都是在田里跑的事,我就听一耳朵就过去了。可我和他结婚十多年,我还是完全不知道他是几岁在田里跑,几岁开始住公房的?他的童年的很多细节我都知道,但好像就是拼凑在一起,并没有一个特别连贯完整的画面。

 

今天我有个特别的想法:如果爸爸愿意的话,我想听他讲故事,并把它们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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