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3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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蓖麻三篇 | 郭暮云

蓖麻三篇 | 郭暮云

约拿书第四章3-6节

“耶和华啊!现在求你取我的命吧!因为我死了比活着还好。”耶和华说:“你这样发怒合乎理吗?”于是约拿出城,坐在城的东边。在那里为自己搭了一座棚,坐在棚的荫下,要看看那城究竟如何。耶和华神安排一棵蓖麻,使其发生高过约拿,影儿遮盖他的头,救他脱离苦楚;约拿因这棵蓖麻大大喜乐。

其一:青春谶言

蓖麻三篇 | 郭暮云

“……凡事都将改变,除了改变本身。我终于破译了这一真理!”

哲学老师声若洪钟并不无自得地如此宣告之时,我一哆嗦,慢慢睁开了眼睛。

“凡事都将改变,除了改变本身。并且所有真理最后定是由他破译。”当邻座女生不失敏锐地指出他这一人格特征后,我终于渐渐从梦中醒来。这种白日的浅梦往往内容浮夸,略显做作,但醒时的怅然若失倒是一定的。

“讲到哪儿了?”我问。

“资本主义行将灭亡。”

我不无感激意味地冲她笑笑。百无聊赖间,便疲惫不堪地将自家前额重又撑在课桌边沿。至此睡意全无。

似乎方才遗失了什么在那梦里。是一块好像木盾的东西。我暗吸一口气,重又扎进梦的河流中努力寻找。然而寻觅良久仍无所得。至此方知重温旧梦一事委实难得异乎寻常。因此只得爬上岸来,象征性地拧干衣服上的水。

其时大约为十年前的一个五月天,风和日丽,春暖花开,我年仅二十,即将结束大二生涯。

自生而为人那天算起,就老是做着同一个梦。这梦因其反反复复廉价的出现,早已失却了戏剧性效果,而成为意识深处一个隆起的肿块,不痛不痒。

它的基本情节乃是这样:

我浮在空中,离地面大约一到二尺。感觉自己好像一支箭,在朝着大洋深处某个小岛飞去。既然身为箭,说明必有弓,也必有持弓之射手。此人射术或精或粗,然而从“人做事多少有所目的”这一信念推测,箭靶之类东西应该是有的——并且不到目的这箭决不得安息,这一点确定无疑。

这梦的恶作剧式结局每每如此:或者面前忽地出现一条深渊,或者突然飞到了高楼边缘。因为只能悬空一二尺之故,便无可救药地一头栽将下去……随后哆嗦一下,渐渐醒来。

这种梦据说也并非我一人独有(本来也只是吃普通饭睡普通床做普通梦的普通人)。精神分析学专家认为这源于人类对远古树上生活的回忆, 我姑姑则说是小孩子长个儿。事实究竟如何自然不得而知,但就其总是要给世界作出某种解释这一点而言,姑姑与精神分析学专家们倒不无相似之处。

例如论到小说,有人认为“凡事都属荒唐,并无意义可言”,另一部分则认为“万事皆有所指,委实意味深长”。方家就此争论不休。身为退休小学语文老师的姑姑则指出:一,小说是睡不着时一定要看的一种东西;二,她妹妹我的小姑姑以前谈起过类似问题。

不知为何,我屡屡被暗示与素未谋面的小姑姑相像。她三十岁时因疯癫死去。因此对于这个类比我着实有些不快。姑姑见状好心劝慰:“也不是常常相似,只是偶尔相似罢了。”父亲则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常常像是形似,偶尔像是神似。”这一来我更加郁郁寡欢。

凡事都将改变(除了“改变”本身,以及……)。这话实际上果然不无道理。“变化,乃是存在的确据。”天地都要像块儿破布慢慢变老,宇宙中熵的趋势是增加。一物一人“尚可朽坏”,也许倒正是他“曾经好过”、尚有某种“好”的储备可供其坏下去的证据?若是腐朽得不能朽坏了,那便要归于虚无——哦,或者竟成为“不朽”?

听完我这番含糊不清的道理,时年六十一岁的大姑姑点点头,道:“说得真好,就是没听懂。不过我就知道一件事:吃饱了,才不饿。”言罢转身喜不自胜地去蒸猪肉芹菜馅儿包子。此乃她老人家生平最为得意之事。

那个被河水侵蚀十年之久仍未朽坏的木盾在此刻悄然浮出,似是将它与河床上的巨石羁绊起来的铁索突然被箭射断了。夕阳下金光闪闪的河面上,一块黝黑的木块轻轻漂动,有如上古英雄的墓碑。铭文早已模糊不可辨,然而勾划之间依然意味深长。它似乎要向我说点儿什么来着。我若有所动。仿佛记忆中尘封已久的一面镜子赫然摆在了眼前。这镜不动声色地对盾说:“看,这个人。” 我惊讶之余不得不依言而行。

十年。十年来,生活,这原本看来毫无引人注目之处的生活已经悄然将我改变。这一点无可争议。曾几何时我暗下决心:如果可能,总要尽力做个好人。可是生活,这貌不惊人的生活却对我这话不以为意,只是一如既往例行公事般平淡地表示:

那,这代价,你恐怕付不起吧。

我将它的话谨记在心,从此咬牙前行。其间不断遭遇各式各样的艰难困苦,四面围攻,也曾力不能支,几欲倒下。每一次风雨稍小时我都会想:这一次,终于要出彩虹了吧?然而一次次的经历终于使我明白:

你要在苦难中学会经受更大的苦难。

诚然,“每个人都要背起他的十字架匍匐前行”。

曾经与一位中年丧子的老人谈话。在说到那个惨痛的回忆时,开始他极为平静,语气舒缓,宠辱不惊。那件事作为一个整体,经由时间之河的冲刷已经变得较不令人敏感,可以放在心灵深处某个合适的容器中封闭起来。可是在我无意中提到“桔子罐头”这东西时,他忽然怔了一下,接着喃喃自语:“孩子走的时候,吃的也是这个吧!”随即默默无言,之后以手掩面,而后抽泣不止,终于痛哭失声。

细节,如同灼热的针一样的细节,总是能一举刺痛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十年前的那个浅梦,此刻便令我悲不自胜。青春岁月此刻凝固成一幅平淡的素描,提醒你:它毕竟已然远去,无可追寻。

有人指出:一段故事可以来源于一个“词语”。 而世界的产生也是由于创造者的话语。于是我尽力去追寻那个关键性的词语,并决定一旦得手便不惜一切代价留住它。由此我靠在窗边,就“怀念逝者之意义”一事反复吟诵不已。由此不得不写下这篇文字。毕竟,文字多少可以使得所欲表达的心绪较为光滑平整,反复梳理之后或可道出初衷。

20100523

其二:西安桥外的饼

蓖麻三篇 | 郭暮云

我上班倒轻轨是在西安桥外。因为走得早,不能在家吃饭,所以常常下车后在那一带吃点什么。

去年最冷的时候,出站看到一对小夫妻,面前有辆极简陋的车。其实就是个倒骑驴。车上竖块纸牌子,手写着“手抓饼,饼三元,加蛋一元”之类。卖饼的不止这一家,但看了几眼,觉得小两口衣着整洁,动作麻利,就在他家买了。加蛋加培根,共六元。我递给他十一。

丈夫笑呵呵地一边打蛋一边说:“自己找就行。”我这才发现,就在我眼前有个黑色废纸筐,里边已有若干零钱。我想他也许是忙,便慢慢地,将十元和一元举在筐口,松手丢入,然后更慢地拈出一张五元,还晃了晃。不过他俩一直忙着干活,根本没往这边看。

于是以后我基本就只在这家买了。

小两口共同的特点就是干净爽利,无论动作还是声音。妻子的声音比较豪爽,除了脆生生地招呼“老公”的时候。老公的声音则偏高亢,但说“媳妇儿啊”时,有着东北爷们儿特有的明快与温柔。两人配合之默契一望可知,所有动作显然已是最优选择,步骤不能再少,次序不可动摇。

每次饼要好之前,他们都会谨慎地问顾客加什么酱,即便在显然已经认识我之后。我相信这里边也是有某种道理的。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找钱是一如既往的顾客自助,除非你给大票。当他们不得不暂停夹生菜而从厚重的大皮裤兜里翻零钱时,不知为何你会有一丝歉意。似乎是觉得,为了点儿钱而打断他们充满敬意与热情的工作,是件不妥的事。

只有一次,我看到他俩多用了一个步骤。一个顾客要加蛋。媳妇儿刚打了个蛋下去,马上说:“哎呀这蛋太小了。”话音未落,丈夫已经另打了个蛋补上。顾客不置可否,拿着饼走了。但这一幕进了我的心。

知道他家之后,我还吃过别家手抓饼两次。一次是因为他俩真没来。另一次是因为另一家占了他们的位置,我以为他们没来。其实就在十米外。例外吃的这两次饼,一张太脆,一张太软。饼犹如此,酱何以堪。于是以后再出站时,先要确定一下两顶棒球帽在不在。或者直接看谁家排的队最长也行。有时我来得稍晚,就发现他们和其他家都下班了,因为城管也得上班。那种日子就没有早饭吃。

今年春夏之交,他们的车升级了。簇新,光亮。好歹有了个遮盖,不再怕下雨下雪。饼的加料品种也在丰富,能看到至少多了鸡排和香肠。不过我还是照老样子吃。

今早照例回答完“酱都加”后,马路牙子上从我旁边闪过一精瘦的汉子,嘴里念念有词,歪着脑袋暴走,不时抽冷子凭空打一拳,揣一脚。吓我一跳。卖饼的老公说:“又犯病了。总能看见。”媳妇儿说:“他就是走两步蹬歪一下。不打人。”其实这样说我也不确定他打不打人,但我更确定了,卖饼的小夫妻看来总是倾向于以善意待人。

明年学校搬家,可能以后不再有机会吃他家饼了。但我想我会记得西安桥外的这兄弟和老妹,在每个早晨按时分给我的饼。记得他们在大冬天带给我胃口和心口的那份热乎,以及有时燥热的脑里与心里的一点清凉。

20140604

其三:我的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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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成都前我才意识到,入秋后一直穿的墨绿色布鞋,坏了。

起初只是发现,走一会儿鞋垫儿就会窜到后边。于是就得停下,脱了鞋,给它塞回去。然而过一阵儿又会往后窜。并且频率越来越高。一开始我以为是鞋垫儿不合适,就换了一双。结果还是一样。

很偶然的一个机会我才发现,冤枉鞋垫儿了。其实是脚后跟那个地方脱了线,直接开了个洞。可能是因为总趿拉着穿给踩坏了,所以走不一会儿鞋垫就会从洞里窜出来。如果有人跟在我后边看,可能会觉得好像是两条墨绿色小鳄鱼在轮流练习卷舌音。不过虽然它俩已经练了好多天,却一直没有人提醒过我鞋的真正问题所在。或者是没人看见,或者是看见了也懒得说吧。

如果垫鞋垫儿,鞋垫儿就会从破口出来。可是不垫又不行。换过一次的鞋底又已经磨得飞薄,不垫的话不但凉,而且硌脚。而且鞋垫儿是我姑姑去世前一年亲手给我做的。

我的脚型有点儿怪,不是太好买鞋,所以穿着舒服的鞋不多,这双是其中之一。所以虽然这么破了,还是不忍放弃,觉得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不过我家附近没有修鞋的地方,前两年有过一个鞋店,没干多久也关门了,兑给了手机贴膜的。

就在本应该出发去成都的那天早上,我才突然想起来,林园路市场旁边应该能有修鞋的。这个传统应该在有早市的地方还保存着。

几个月前买的机票是九月十一号的,下午一点多。那天早上很冷,但是有太阳。不到七点我就过去了,果然找到一个老式修鞋摊,就在早市里各种摊位中间。修鞋大爷给了我个很矮的马扎,我就将就着在来来往往的大爷大妈旁边坐下了。

大爷穿一件印有“一汽后勤”字样的制服,原本应该是蓝色。他看起来至少得有七十。头发乱,胡子拉碴。一只眼睛很混浊,即便不是看不见,应该也是有眼病。认针时还得戴花镜。

这种破口机器缝不了,得手工。可是他手一直在抖。不过用力的时候就稳了下来。针脚相当工整,也可以证明功夫没丢。

大爷说话不太清楚,或者是不太爱说话,就好像舌头总卷着似的。旁边晒太阳的大爷说三五句他能含含糊糊回一句。

补好后我问多少钱,他喏喏了半天,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就举起三根指头,又强调了一遍:三块。居然才三块。我就给了他五块,说不用找了。于是大爷很开心地笑了,说话也忽然顺溜了:谢谢啊,下次来给你免费!

就这样,我还是按着预定的计划,去了成都。

2017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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