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从2017年至2020年,我采访了15位中国留美学生,于今年11月在美国出版了《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他们分享了在美国读书的感受、美国教育的特点、美国社会的丰富,以及在这个陌生国家的挣扎与得失。本公号将节选部分章节,与读者分享。(林世钰)
境外读者购书:: https://www.blurb.com/b/10427581
人物简历:1996年出生于北京,2014年毕业于人大附中,同年被美国康奈尔大学录取,就读历史专业。2016年至2017年在英国剑桥大学罗宾逊学院交流。2018年被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纪录片方向)录取。2019年8月毕业。拍摄的反映美国亚裔生活状态的纪录片《Curtain Up》在纽约亚美国际电影节、洛杉矶亚太电影节、旧金山亚美国际电影节等电影节放映,获得洛杉矶亚太电影节纪录片单元“新人奖”和纽约亚美国际电影节纪录片单元“观众选择奖”。
访谈时间:2019年6月14日
访谈地点: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
人物印象
纽约曼哈顿125街星巴克。
当我气喘吁吁推门进去时,只见一个很斯文的中国男生端坐其间。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凭直觉,我相信他就是童辉。
果然。在哥大学习纪录片制作的他,看上去很有纽约学艺术的男生特有的范儿,比如灰色围巾,比如干净的帆布鞋。
我们聊了一会,到附近的日本面馆吃了一碗面。正踌躇在哪里采访呢,童辉善解人意地提议:到我的剪辑室怎么样?哇,太好了!虽然无数次去过哥大,但著名的新闻学院还没进去过呢。
我欣然答应。于是,我们边走边聊,不一会就到了他位于哥大新闻学院楼里的剪辑室。楼道里挂着的全是新闻学院学生自己拍摄的纪录片的海报,看上去很吸引人。
作为哥大新闻学院纪录片方向的研究生,童辉有自己的剪辑室。虽然空间不大,但足以让他在里面度过许多愉快的时光。两年前,他开始拍摄纪录片《Curtain up》,经常去纽约唐人街一家学校拍摄排练舞台剧的亚裔学生,积累了很多素材。2019年,纪录片剪辑完毕,在很多地方播出,颇受好评。这让童辉很受激励,他踌躇满志,筹划着自己的下一部纪录片。
童辉的文笔很好,但他说自己从未想过成为一个文人,因为他对文人和文字存着敬畏之心,觉得自己很难达到胡适那样的高度。但他对自己成为一个纪录片导演颇为自信。
上高中的时候,童辉就拍了一部纪录片《北京胡同》。在康奈尔大学读书时,又拍了一部纪录片《生死结》。到哥大新闻学院读纪录片方向的研究生,是他由来已久的愿望。“因此我一接到offer(录取通知)就跳起来”。
对于未来,童辉有自己的“野心”——成为有李安那种气质的导演,可以打通中西文化。或者成为陈晓卿(纪录片导演,制作人。成为中央电视台导演,现任腾讯视频副总编,拍摄过《舌尖上的中国》等纪录片)那样的导演,专注于某个领域。
真是羡慕这些90后,他们单纯热情,心无旁骛,而且游走中西,视野开阔,可以毫无顾忌地追寻自己的梦想。未来的世界,一定是属于他们的。
童辉(左)和本书作者林世钰在哥大新闻学院。
(一)在“康村”学历史
“我们这一代留学生太容易了,大多数花着父母的钱,只知道自娱自乐,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且我们没有接受过很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又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东不成,西不就,感觉在文化上是没有根的。”
我爸出生于安徽农村,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北京闯出了一番天地,目前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人生上了一个新台阶。他自然希望我能上到更高的台阶,那就是出国留学。小时候,我妈老对我念叨:你爸在给你攒钱呢,将来供你出国留学。听得多了,就觉得出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笑)
所以,从高一开始,我就开始大量背英语单词,准备考托福和SAT。当时我们班准备出国的气氛挺浓的,全班50人中有20多个人在准备,最后出国的有15人左右。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地理。高一上地理课,基本就是我和地理老师的“二人转”,他问我答,其他同学几乎都在睡觉。(笑)什么气候带啊植被带啊,我记得特别清楚,出去旅游时就琢磨当地是属于哪个气候带和植被带。
我高中时的理想是环游世界。上中学时,国内的名胜古迹我几乎都去过。高考结束后,还和朋友一起自驾去了西藏。到了雅鲁藏布江,天气不好,看不到雪山,我让朋友先走,自己在那里又多呆了三天,直等到天气变好,看了雪山才离开。我在西藏呆了一个多月,回北京后胡子拉碴,看上去像30多岁的,把我妈给吓坏了!
美国本科如果有地理这个专业,我一定毫不犹豫选择,可惜没有,我后来选择了历史专业。这个选择的背后,有个很重要的引路人——我的高中历史老师李晓风。他找教科书外的很多研究资料给我们看,一下子打开了我的思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历史是鲜活的,是可以这么研究的,顿时对历史产生了兴趣。李老师很有学者气质,虽然是中学老师,却像个大学教授。在中学课堂上遇到这么一位大学教授式的老师,真是我的幸运!
当时我在心里暗暗地想,将来一定要研究中国历史!
2014年,我被美国康奈尔大学录取了,学的就是历史专业。我学历史,一般中国父母是不会同意的,但我父母很支持我。我妈一直研究《易经》,说我是文曲星下凡。我明知她是激励我,但心里还是挺受用的。(笑)
大一那年,我计划学两条线:一条是西方政治哲学思想脉络,柏拉图、洛克、康德、尼采、韦伯、马克思等人的著作是必须要看的;另一条线是中国近现代历史,比如民国时期,共产党执政后的新中国历史等。
但是我的宏大理想很快被现实击败了。(笑)
虽然我以前在国内时特能说,还参加过演讲,做过学校节目主持人,但是刚到美国时根本张不开口。语言是个问题,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一开始真没那么多想法。特别上一些研讨课的时候,对很多话题真的没有什么想法,可是既然选择了文科,就得逼自己有想法。(笑)
看班上的美国同学,特能扯。有一次,老师问,雅典攻下港口城市会对本国的政治和经济有什么影响。美国同学立刻接口,balabala说了一通,根本没有什么新意。我有自己的想法,但不敢开口。当时特别难受,与爸妈聊天,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读文科。而且看到周围几个读文科的同学都quit(退课)了,心里更是不坚定了。
大二上学期,我们学习前现代欧洲史(12-16世纪西班牙、法国历史),老师让我们读一本书,讲的是法国一个村庄信邪教,最后被处理。读完这本书,上课要参与发言,还要写论文。当时压力巨大,这样一本书,和欧洲史有什么关系呢?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跑到女朋友的宿舍,和她抱头大哭。
那时真的是咬牙在坚持,现在想起来太好笑了。(笑)
后来开始学喜马拉雅地区人类学的课,比较偏地理历史,与当下产生联系,我比较感兴趣。我自认为不是特别学究的人,希望学的东西与当下有联系,与自己可以产生共情,是自己感兴趣的,而不喜欢研究一些与自己没啥关系的东西。
好玩的是,我那一届的康奈尔大学有一百多个中国留学生,他们大都学金融、技术,专攻历史的只有我一个人。最后一年,他们去实习,我就去教小朋友演莎剧。各忙各的,没有比较就没有焦虑了。慢慢的,我在课堂上发言越来越多,一是语言慢慢熟练了,二是学的东西自己有兴趣了。
童辉在康奈尔大学门口。
大三那年,刚好有了一个去英国剑桥大学交流的机会,我就去了,在那里呆了一年。英国人不像美国人那么热情,人与人总是保持一定距离。而且我每周要读5到8本书,几乎没有时间出屋,情绪难免有些低落。还好我比较自主,顺着自己的天性走,所以就度过去了。剑桥的20世纪西方思想史研究很有名,在那里呆了一年,了解了西方为什么有这一套思想体系,还是挺有收获的。
那些年美国大学的中文剧社挺火的,普林斯顿大学于2008年成立了第一家中文剧社。到了2013年至2014年,很多大学的中文剧社像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冒出来了,康奈尔大学也成立了自己的中文剧社—“境缘”剧社。那几年,我们排了《恋爱的犀牛》《暗恋桃花源》《如影随形》《在那遥远的星球一粒沙》等六部剧。
到英国后,我加入了剑桥的中文剧社,在改编的《茶馆》中演了太监等角色,特别好玩。还演了台湾导演赖声川的《宝岛一村》。有一天,演出结束后,一个中国学生观众问:为什么要在西方演中国的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可以让人思考很多。
高中时,我特别喜欢民国时期胡适那一代留学生的气质,对那个时代很迷恋。2014年8月中旬,出国前几天,我还跑到清华大学,在当年陈寅恪给王国维写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碑前单膝下跪,感觉自己也有民国理想,与那代人的精神气质是有连接的。我当时很想知道那代人的精神脉络,就有了一个研究他们的初步想法。
2017年6月,我在北京国家图书馆查资料,回到美国也查。几乎一年的时间都在做这件事情,最后我确定了自己的毕业论文题目《表演中国的真实性——留学生戏剧在美国(1910-1923)》。我想探讨那代人对世界大事的想法,以及当时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除了这些大的想法,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当时中国女权主义开始萌芽,女留学生对学生活动的参与也十分积极;留学生与当地华人社团联系紧密等。
说实在的,研究他们那代留学生越多,越觉得他们很了不起。他们受过很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文化底子深厚。对民族、世界很有责任感,想把中国演给美国看,演给世界看,虽然遭受歧视,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特别勇敢。而且,他们学成后必须回国,建设自己千疮百孔的祖国。要在制度和器物层面上操作,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必定会让人焦虑的。
和他们相比,我们这一代留学生太容易了,大多数花着父母的钱,只知道自娱自乐,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们没有接受过很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又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东不成,西不就,感觉在文化上是没有根的。
我后来参加国内“澎湃新闻”的非虚构大赛,投的就是我本科的毕业论文,还入围了呢。我爸可开心了,说,大学四年没白学。我爸是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会计系永远拿第一名,后来在会计师事务所做合伙人。他非常好学,比如我们去黄石公园旅游,他就百度各种地理知识。他的好学对我影响很大。
大四时,我上了一门亚洲研究的课,包括亚洲电影研究、城市研究等,这就更亲切了。比如我们会探讨香港导演王家卫电影镜头的时代感等,特别有意思。
另外,我还上了一门“身体政治”,涉及中国古代的缠足、印度人的结婚仪式等。这是我比较熟悉的领域,也是很感兴趣的,特别是中国的父权制度,我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在课堂上特能说。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时,这门课的教授很高兴地给我写了推荐信。
在康奈尔大学四年,一个重要的收获是写作,那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每段的第一个句子是重点,下面的文字是围绕它展开的。我以前写东西老是绕来绕去,不着要点,在美国才算学到了写作最重要的技巧。(笑)
还有就是思维方式的改变。我在剑桥交流的时候,教课方式是一对一。导师每周推荐5到8本书给我看,看完后要写篇3000多字的文章。算下来,我在那里一年写了24篇文章。一次,导师引导我研究抗日战争对国民党一方的消耗,我则往共产党方向写,写他们做了哪些对的事情。我们辩论了很久,他还是说服不了我。后来我看了很多资料,才慢慢往他那个方向走。虽然他希望我往那个方向走,但没有强制我,而是慢慢引导,允许我有自己的想法。
我现在特别怀念本科的时光,完全的自由,没有强烈的立场。我的毕业论文导师的研究方向是宋朝医药史,而我的毕业论文又特别爱国,充满强烈的民族主义。好玩的是,我毕业的时候,她给我的毕业赠言是——希望你到哥大后更加世界主义。(笑)
可以说,本科四年,越到后来越开心,可见学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是很重要的。我妈的人生观是,一定要做自己喜欢并擅长的事情,事情做好了,钱自然就来了!(笑)
(二)想拍普通人的故事
“我一直有个梦想,那就是希望国人都有机会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以与香港、台湾乃至全世界的华人交流,明白他们真正在想什么,不要躲在自己的世界和价值观里,那样太狭隘了。”
为什么读纪录片专业?因为这是我从小的一个愿望。
高中时,学校有电影节,我执导了一部微电影,叫《北京时刻》。女主角是搞艺术的,男主角是白领。我用这部电影批判北京快节奏的生活,探讨什么样的生活才是适合我们的。当时我自己演男主角,挺过瘾的,算是最初的练手吧。(笑)
高三那年,我自己拍了一部纪录片,叫《北京胡同》。北京一直在搞城市建设,拆了很多胡同。有的拆了一半,由于钉子户不搬走,只能停下来。我想用这部纪录片探讨拆胡同的矛盾。比如有的胡同和四合院破破烂烂的,居民的生活环境很差,这些地方拆了不完全是不好的。这是我第一次拍纪录片,感觉特别喜欢。
上了康奈尔后,我也拍了一部纪录短片。大四时校园一个中国留学生驾车出车祸了,坐在车上的一个女孩死了。司机没有表示悔恨之心,反而在朋友圈发一些很轻浮的言语,大家纷纷骂他。事情过去半年后,我想拍他,因为我想知道在别人骂他的时候,他有何感想。我找他谈了三四次,连续被他拒绝了。他甚至傲慢地说,等你出名了再来找我吧。我锲而不舍,还是一次次找他,还很有策略地把很多骂他的评论和他分享。他终于接受我的采访,回应一下。
纪录片叫《生死结》,十分钟的短片,在康奈尔公映后,去看的中国学生乌央乌央的。他们看后很受触动,说很多东西是自己之前没有考虑过的。我听了很高兴,因为我的作品对人有启发作用。
高中时候,我就和一个好朋友说,研究生时我要去哥大新闻学院学纪录片,后来就梦想成真了。因为一心想来哥大读书,所以接到offer(录取通知)时,忍不住蹦起来。(笑)
从现实角度来说,学历史当前不一定能用得上,但对我将来想做的纪录片事业很有帮助。我擅长视觉思维,将来的梦想是当一名导演,可以拍自己的纪录片和电影。因为是学历史的,我知道日本某地的风俗很有意思,将来就可以去那里取景。学历史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打开你的思维。
虽然学的是文科,但其实我从未想过将来要成为“文人”。我对文字很敬畏,比如看到一个作家,我就特别敬畏。我敬畏胡适那样的文人,有才华,又具人格魅力。我觉得文字是很美好很神圣的东西,不能轻易碰的。自己挺俗气的,比如我拍片子就是想让更多的观众看到,影响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可以出名。(笑)
我一直有个梦想,那就是希望国人都有机会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以与香港、台湾乃至全世界的华人交流,明白他们真正在想什么,不要躲在自己的世界和价值观里,那样太狭隘了。
至于未来,我想做李安那种气质的导演,可以打通中西文化,或者做陈晓卿那样的导演,有自己专注的领域,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观众。但是,我觉得自己承受不了李安那样的名气,因为自己不是特别社会性的人。我喜欢李安的内在,中西文化交融并蓄,有自己的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我想从纪录片开始做起。
高中时我曾经竞选过学生会主席,最后得票第二名,当上了副主席。但那时候竞选功利性很强,是为了出国申请充实简历的。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我更喜欢一个人去旅行,一个人安静地做事,不喜欢在一个群体中生活。过去五年,我一直在思考:我是谁?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特别在剑桥那一年,我每周就闷在屋里看书,几乎足不出户,想了很多,脑子不带停的。最后发现自己是讨好型人格,希望让周围的人都开心,自己特别累,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领袖,只能默默做好自己的事情。(笑)虽然我不是社交型的人,但是挺享受自己在舞台上的感觉。我不怕聚光灯,因为灯一亮,下面的观众都看不见了,只有台上的自己了。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了,反而没有那么多压力。(笑)
我从纪录片开始拍起,而不是“电影”,是因为自己高中时候也体验过拍电影的感觉,觉得拍电影作为一个群体性的活动,导演所要想的事情、所受的限制实在是太多,很难完全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本身也是有点“反社交”的人,所以当下纪录片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在少数人合作的情况下进行创造。
目前我的搭档是新加坡TodayNews(今日新闻)的记者,她对视频没有感觉,但文字特别好,我们刚好取长补短。我特别喜欢剪辑,剪着剪着就high(激动)了,一下子到凌晨三四点。(笑)
从去年11月开始,我在纽约唐人街拍摄“容闳小学”剧社的学生上演音乐剧《冰雪奇缘》的全过程。这个学校基本都是亚裔学生。我想通过这个片子探讨美国对亚裔的偏见,比如他们认为亚裔是书呆子。我跟拍了四个家庭的故事,几乎探讨了所有关于亚裔移民的议题,比如两代移民的矛盾、亚裔移民的历史、种族矛盾,等等,我承认自己的野心很大,想用这样一部并不长的片子来呈现庞大丰富的内容。(笑)
这个片子至今已经拍摄了200多个小时,学校的project(项目)只要半个小时长度,我拍摄的四个家庭甚至都无法全放进来,所以我还会再剪一部长片,将来会投到各大电影节。
将来我想回国拍纪录片,讲述普通人的故事,拿到美国发行。纪录片的题材,可能是历史类的,比如《大国崛起》那种。我是学历史的,找到合适的题材会去尝试;更想拍的是人物类的,不是已经出名的人,而是那种完全没有人知道的小人物。比如,我曾经去过新疆的哈萨克斯坦边境做义工,当地的哈萨克族小朋友长得高大强壮,和汉族小朋友有完全不同的成长文化,有时会揍汉族小朋友;但同时汉族小朋友的家里又控制着当地本来稀缺的一些经济资源,他们都被“困”在那样一个边境小县城里。他们之间的故事挺有意思的,将来或许可以去拍。
我想拍纯粹的小人物,而不是美国人所说的边缘人物。美国主流媒体关注边缘人物往往带有预设立场,对方自带社会属性,比如亚裔、非裔等,这就不好玩了。只有不预设立场,完全纯粹才好玩。比如我的爷爷奶奶,他们住在安徽安庆的贫困农村,天天在村里嚷嚷:我的孙子去美国读书啦。这种反差就很有意思,我觉得当下中国这种题材很多,我特别渴望回去拍。要是在美国,我只能拍亚裔的,不管是拍摄者还是被拍摄者,都是边缘性的,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美国这些年,我观察到中国人进入主流社会很困难。作为一个拍纪录片的亚裔导演,想在西方出名,很多时候还是要迎合西方观众,而西方观众总体感兴趣的还是暴露中国黑暗的、不好的东西。我觉得如果西方社会老是对这种东西有偏好的话,也是不客观不公正的。发展中的中国,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一样,有不好的地方,也有好的地方。作为纪录片导演,我不是在追求什么“好”什么“坏”,我找寻的可能更多的是有趣的、值得思考的部分。
举个例子,王男栿(美国华裔独立纪录片导演)拍摄了一部关于中国计划生育政策的片子,制片人是美国人。在美国放映时,我注意到观众基本都是白人。片中有个镜头:当一个80多岁的中国江西农村老人被问到计划生育好不好时,老人说“好”。我注意到观众都在撇嘴,一脸不以为然。我当时感觉不太好,因为一个老人有他自己的历史条件和思维方式,那样简单呈现给西方人看,对中国是很不公平的。
(三)哥大,自由主义大本营
“出国之前,我上的是北京最好的学校,又是读文科的,喜欢思考,而且骨子里头又有作为一个‘主流’中国人的骄傲,所以在美国感受到的两种价值观的碰撞还是挺大的。我不喜欢中美双方老说自己的价值观是对的,从而否定对方。我希望可以融合两种不同的价值观,从而达到平衡。”
哥大新闻学院全球闻名,但老实说,头几个月我的体验感觉一点都不好,觉得它自由主义得过头了。因为纽约是著名的左派城市,哥大更是自由主义的大本营。
川普两年前上台,我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在骂川普。作为国际学生,我的直接利益跟川普的政策是有矛盾的,但是我很欣赏他做事的某些风格,比如快言快语、不受拘束等。但是我不能说,只能在自己心里有个评判。一旦开口,估计要被同学骂了。(笑)
Fox电视台是美国一家很大的电视台,但在我们学院是被当做笑话的,因为它算是右派大本营。美国精英普遍认为,不应该由Fox代表美国媒体。如果是CNN,他们会感觉好很多。
2018年,正逢美国在讨论是否应该接收难民。我们新闻学院报道课的第一节课,老师就让我们拿着录音笔去街上问:你对接收难民有什么看法?交作业时,我发现答案基本一致:这是好事,可以帮助别人。这可能也是老师想要的答案吧,但是大家都一样就没意思了。
平时,哥大对这些与种族、政治相关的议题都很敏感。上新闻伦理课,一个黑人教授控诉川普如何如何对黑人不好。每次老师邀请外校教授来讲课,学院要让学生评价是否邀请了足够的女性、有色人种等。我非常理解这种从体制上保护弱势群体的做法,但是很多时候是否要全盘控制、甚至矫枉过正,很值得我们思考。
学院的台湾学生很激进,社交媒体上经常转一些政治立场很激烈的东西,香港一个女生看到我们大陆来的学生就不高兴,觉得我们都是被洗过脑的。(笑)
新闻学院的课程是这么设置的:基础课—新闻媒介课—专题报道。刚进去时要上基础课,包括新闻伦理学,新闻法、新闻商业、新闻历史、调查新闻等。
美国新闻法规定得很详细,超出我的想象。比如你拍照片和视频,在商业区外面和里面怎么拍,住宅后院怎么拍,家里没人时怎么拍,无人机如何拍摄,等等,都有具体的规定。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是保障记者权利。1964年New York Times Co.v.Sullivan一案以前,对方告记者诽谤罪,要记者证明自己是无罪的,现在要求原告举证,否则记者无罪。但是,它对普通公民和公众人物的规定是不同的,媒体有监督公众人物的权利,公众人物告记者诽谤罪是比较困难的。
我们新闻学院还有一门课叫“中国研讨课”,主要研讨当下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状况。这门课今年很惨,新闻学院只有三个人上,我是其中唯一的大陆人,其他学生都来自其他学院。老师很惊讶,说是不是因为现在中国政治环境不好,所以学生不敢来上。(笑)教授这门课的老师是前纽约时报驻上海的记者,每当我回答问题,他总要强调,你是中国少数能来美国留学的学生,不能代表中国。所以我每次发言,总要提到,虽然我是少数的,但还是要表达我自己的意见……(笑)
我的老师总说,他写作是给“国际读者”看的,所以不需要改变自己的价值观。但我们这些留学生不一样。如果只是过来镀层金,然后回国发展,那么可以不改变价值观,这是最爽的。但是,如果你想留在西方国家生活工作,两种价值观的碰撞会让人挺难受的。出国之前,我上的是北京最好的学校,又是读文科的,喜欢思考,而且骨子里头又有作为一个“主流”中国人的骄傲,所以在美国感受到的两种价值观的碰撞还是挺大的。我不喜欢中美双方老说自己的价值观是对的,从而否定对方。我希望可以融合两种不同的价值观,从而达到平衡。
这门课会要求我们写数篇报道文章。我写的其中一篇的主题是中国人口老龄化。我从中国上班“996”制度说起,说明由于工作时间拉长,所以陪伴老人就少了,加剧了人口老龄化。新加坡国立大学郑永年教授(现为香港中文大学(深圳) 全球与当代中国高等研究院首任院长、讲席教授)曾经说过,东亚的问题要用东亚自己的方法来解决,他举例,以前日本女人在家不工作,后来学习西方国家,女人出去工作,家里孩子老人无人照顾,出现好多社会问题。我引用他的这个观点,老师说应当批判多一点,让我重新思考重新调整。(笑)
不管怎样,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身份还是最重要的,改变不了的。我希望自己可以代表中国的某部分人群,比如说新生代青年。
我还有一门是调查新闻课。新闻学院和美国整体的新闻界对调查新闻是非常重视的,但不管是中国学生还是美国学生,大多数人对调查新闻部都不是特别感兴趣,尤其是中国学生。我觉得我们来留学的中国学生可能因为成长环境等因素,并不觉得“揭露社会不公”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对于美国学生来说,很多人的理想也不仅仅是在调查新闻。
我们还上报道课。从去年8月到10月中旬,一共要写四篇文章,自己定方向,找人采访。我的兴趣所在还是戏剧,所以写了四篇关于在纽约的亚裔戏剧群体,整体对亚裔作为少数族裔在纽约的发展现状有了不少认识。
在另外一门人物报道课上,我写了两篇人物特稿。一篇是讲一位韩国的戏剧制片人和导演。他是一个很自我、很爱吹牛的人,说自己有很多的“大制作”,但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证据可以证明。当了半辈子记者的教授不喜欢这个人物,觉得他非常不真诚。
而另一篇,我接触了多位夏尔巴登山人移民纽约的故事,他们很多人都曾经数次登顶珠峰,却为了家庭和孩子的教育到美国来,从事着加油站工作人员和商店售货员这样最朴素的工作。教授特别喜欢这篇文章,觉得这代表了美国梦。
从这两篇文章的对比中也可以看出,美国新闻业喜欢什么样的故事、讨厌什么样的故事。
新闻学院所有的教授基本都是从业多年的记者,资源特别丰富,会请他们认识的《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的资深记者来讲课。他们分享自己的工作经验,挺有意思。当然,由于教授都是实践性的,很少有博士学位,在某一个领域特别精通的。所以有句话叫新闻无学,但无所不学。(笑)
童辉在哥大新闻学院。
来美国这五年,是看新闻最多的一年。自我感觉把美国看得挺清楚的,比中国简单,就是分成白人、黑人、拉美裔、亚裔,LGBT(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缩略字)等。美国的身份政治太强烈,在这里有看戏的感觉。在美国,即使我自己认同为“中国人”,别人看你也会比较简单地归类为“亚裔”。
第二学期我们学的是专题报道,包括体育报道、移民报道、人权报道等。其中人权报道值得一说,纽约有很多人权组织,他们关注全世界人权领域的新闻事件,我之前因为研究过西藏历史,康奈尔大学的一个学姐建议我去当人权观察员,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历史和文化,并非所谓人权。我还是想专心做我的纪录片。
我们学院比较牛,是唯一不走哥大选课系统的学院,自己有自己的社团,不与其它学院发生联系。比如中国研讨课,国际关系专业和历史专业的可以选我们的,但我们不可以选他们的课。我们学院自认为是“哥大之光”,感觉自己的新闻价值观就是哥大的价值观。每次毕业典礼,校长演讲都要提到新闻学院的价值观,下面新闻学院的学生欢呼声最大。(笑)
我觉得,我们学院特别适合那种在地方小报和电视台当记者的人,他们到纽约上学可以认识当地的大媒体,去那里实习、工作,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我有一个同学在阿拉斯加当记者好几年,发表了1000多篇文章,他想去更大的媒体工作,那么哥大新闻学院就很适合他。或者,如果你原先是当律师的,现在想转型,也很适合到新闻学院来。
新闻学院毕业的中国留学生,工作就不是那么好找。美国各大媒体一般不招中国留学生,高端的财经报道会招一些中国学生,这也是传统上中国学生比较有优势的领域。虽然哥大新闻学院名气很大,但我个人觉得就找工作来说,并不比纽约其它新闻学院有优势,毕竟最终你的事业是以城市为依托的。在美国,一个很正常的新闻人的职业道路是,从社区的小报纸做起,然后一步步做上来,没有七八年时间是不行的。我有一些新闻学院的朋友是学体育或广播的,很多只能到地方的电视台从业。美国乡村的生活和纽约是截然不同的,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非常依赖纽约的城市生活了,是个城市动物。
其实,哥大录取我的同时,斯坦福大学东亚系也录取我了,但我没去。如果去了,现在估计是顺着读书这条路,一直读到博士,可能搞研究去了,不会出来拍片了。人生的道路很有意思,你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到另一条路了。
我这个项目是一年,两个月后就毕业了。短短一年收获不少。一是对中国问题有了批判性思维。一开始,我对自己的中国文化背景感到很骄傲,现在会很客观地看待,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下判断。二是被新闻学院“洗脑”了,知道人类需要故事,所以应该学会讲故事。开端,高潮,结尾,这种结构是人类普遍适应的故事形态。(笑)
(四)在世界文化坐标系中定位自己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为何一定要强迫自己融入美国人的圈子呢。很多人觉得美国文化更好更高级,融入美国人的圈子是一种骄傲。我非常、非常尊重并且敬佩他们,但是自己可能并不是那么认同。每种文化都有自己的好与坏,看你从哪个角度看。”
我现在每年都回国,但对国内的疏离感很强。每次回北京,从地铁6号线起点出发,看着地铁里汹涌的人流,感觉特别恍惚。周围的人和我差别很大,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位自己。
而且中国有很多我不能适应的地方。去年暑假回国,我家里来了一个电工,我爸和他聊得很欢,但我在旁边傻傻地听着,不知道怎么搭话,因为我不了解他所处的那个阶层。当时我心里特别恐慌,觉得自己的成长环境很狭隘,害怕自己脱离中国社会。
我曾经想过去上海、深圳,在那边也有很多朋友。我发现来自上海的朋友,身上有海派文化的根基,而北京太大了,似乎很难找到那个我喜欢的圈子。
对于那些想来留学的学生,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如果你想找一个安稳、挣钱多的工作,那么就学金融和技术吧,因为前面已经有很多人为你铺路了。如果你在科技创新上有想法,那么美国有无限广阔的天地,任你驰骋。可是,如果你像我一样一心想做文化,但心里又不坚定,那么就要谨慎行事,做各种准备,包括经济上的、语言上的、心理上的。
还有就是圈子问题。与中国人玩还是努力融入美国人的圈子,这是任何中国留学生都会面临的问题。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为何一定要强迫自己融入美国人的圈子呢。很多人觉得美国文化更好更高级,融入美国人的圈子是一种骄傲。我非常、非常尊重并且敬佩他们,但是自己可能并不是那么认同。每种文化都有自己的好与坏,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如果你觉得自己很中国,可以去中国文化气氛比较浓厚的地方,没必要一定要在美国人圈子里呆着。我很反感“跳出舒适区”这种说法,人在自己感觉舒适的时候,状态才是最好的,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去一个感觉不舒适的地方呢。
我们到美国读书,最重要的是学习外国的文化和思维,同时反观自己,我是谁,然后在世界文化的坐标系中定位自己。妄自尊大或者妄自菲薄都是不对的。
现在中美关系不太好,对学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的中国留学生有影响,听说他们很多人申请签证时被调查背景。对我倒没什么影响。两国关系不好,更需要文化层面的交流,没准对我更有利呢。(笑)
从文化角度来说,我还是一个中国人,对美国文化没有归属感,但是我很眷恋纽约的文艺圈。想到回国以后看不到那些独立纪录片了,心里特别不舍。
我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接下来的目标,当然是成为一个独立的纪录片人了。我手头的亚裔小朋友演音乐剧的纪录片计划做成长片,在美国发行。我所认为的理想工作是全世界跑,看不同的风景,结识不同的人,讲述不同的故事,如果限制在一个地方,我会闷死的。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