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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女儿：
今天是圣诞节。小楼昨夜听微雨，今晨醒来，无人卖杏花，但是后院草坪多了几分苍翠。推门出去，深呼吸，闻到了空气里清新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索尔仁尼琴，一个伟大的苏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还有一个身份——流王者。
1953年，被监禁8年后，索尔仁尼琴出狱了。他站在“一栋栋兽笼般的五层楼房挤压着的花园”里，站在一棵苹果树下，贪婪地呼吸着。“我张开全部肺叶，吞吸着它，觉得胸中充溢着馥郁的芬芳。我呼吸着，呼吸着，时而睁开双眼，时而把两眼合上——不知如何是好。兴许，这就是那种自由——那种被监狱夺去的，唯一的，却是最珍贵的自由；能如此呼吸，能在这里呼吸。对我来说，世上任何佳肴，任何美酒，甚至女人的香吻，都比不上这样的，充满了花香、润泽和清新的空气。”
他说，“只要还能在雨后的苹果树下呼吸——就还能继续活下去。”
是的，可以自油畅快地呼吸，这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就在几天前，湖南一个李姓乡村女教师，却被剥夺了自油呼吸的权利，被强行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在网民铺天盖地的关注和呼吁下，这才转到普通医院。但是也不普通，她享受着首长级待遇——有警察把守病房，不让任何外人进去。她能看到的，估计只有窗外的一角天空了。
今天，听说她回家了，全网欢呼。
这是一次庶民的胜利。我似乎看到一幅景象——一群蝼蚁拼命拱，从大象的巨蹄下救出了另一只蝼蚁。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为了捍卫一只蝼蚁的基本权利，居然如此艰难！而践踏蝼蚁的大象，直至今日都没有任何回应，权力竟然可以傲慢至此！
当权力没有被关进笼里、依然张牙舞爪时，就意味着，接下来我们可能还有层出不穷的“李老师”。到时，我们还有足够的热心和力量挨个解救吗？我担心，当同样的恶行泛滥时，人们的爱心就会慢慢冷淡和麻木，甚至习以为常。
很多年前看过一篇文章，一个德国人一开始看到犹太邻居被抓时，还很同情，但他看到全镇的犹太人都被抓时，觉得那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心里反而觉得很平常，每天该吃吃，该喝喝。
这是一种“平庸的恶”，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恶的平庸”。
1960年5月，“二战”快结束时，最后一位纳粹头目阿道夫·艾希曼逃往阿根廷，却被摩萨德的特工们绑架后送往耶路撒冷受审。
著名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是德国犹太难民，也是著名的学术巨著《鸡权主义的起源》的作者。她当时以《纽约客》记者的身份报道这次审判。她提出，艾希曼作为纳粹党卫军的高级军官，不是纳粹死亡集中营的蓄意组织者，而只是机械执行命令的普通官员。他不过是“时代旋风中的一片叶子”，“不是恶魔”，而只是“一个小丑”。那本书副标题是“平庸的恶”，从此被广泛引用。
是的，每个人都是时代旋风中的一片叶子，有时身不由己。但是，我们既可以选择掉进“平庸的恶”的泥潭里，也可以选择落入“普通的善”的草丛中。这取决于我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解救李老师的过程中，虽然官媒普遍噤声和缺席，但是自媒体以微薄之力，删而发，发而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终于汇聚了星星之火的微光，呈燎原之势。
没有这些庶民的努力，李老师至今估计还在医院里享受首长级待遇。可以说，这是2021年岁末最让人寒心但也最让人暖心的事件了。虽然凛冬已至，但衣衫单薄的人紧紧抱在一起，以善良取暖，可以让彼此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可能性。
亲爱的孩子，很高兴你在紧张学习的同时，也关注这些社会事件。你曾经说过，妈妈，如果将来回去，我只是工作学习，不谈论那些危险的话题，不就安全了吗？
No。如果一个国家还有一个人被不公正对待，那么所有人都可能被不公正对待；如果还有一个人成为人质，那么所有的人都可能成为人质。
你看这个李老师，她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就遭受被精神病的待遇。一个大活人失联了好几天，令人不寒而栗。如果没有网民的全力营救，她恐怕无法飞跃疯人院，早就变成真疯子了。
孩子，你知道吗，今天我们这代人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将来你们可以在苹果树下畅快地呼吸，可以自由著文表达观点而不必像我这样用可笑的谐音字让端庄的汉字蒙羞，可以自油穿过街道而不必担心无端被人拦下，可以安然入睡而不必担心半夜楼道响起皮靴声，可以自油迁徙自油工作自油生活，活得像个有尊严的真正的人。
从来就没有白白得来的权利，人类社会的每一点进步都需要抗争。你正在学美国历史，一定知道黑人从奴隶到一个普通的正常人、美国女性从没有选举权到拥有选举权走了多长历程。
再看我们的国家，1911年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帝制，但是一条无形的大清长辫子依然拖在很多人的脑后。我承认许多方面有进步，但还有很多根本性的不足。这与气派的高楼大厦和疾驰的动车高铁没有关系，它是一棵树的地下根系。别人只看到地上繁茂的枝叶，但不知道地下根须纠结杂缠。
我希望——
因为我们经历过的泪水，你们可以得欢笑；
因为我们经历过的枪炮，你们可以得玫瑰；
因为我们经历过的黑夜，你们可以得白昼；
因为我们经历过的禁锢，你们可以得自油；
因为我们经历过的地狱，你们可以得天堂。
今天是圣诞，请记住2000多年前一个降生在马槽的婴孩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希望吧。他的出生，让万古不再如黑夜。因为他就是那束照进黑暗里的真光。放下凌厉的刀剑，放下权力的傲慢，放下人性的诡诈，让光照进来，让我们在爱里彼此成全，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2021.12.25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