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台词是电影《芙蓉镇》里谷燕山喝醉酒后，独自在镇上石板街，对着飞扬白雪的黑魆魆的天发问的话。在或混乱，或沉闷的剧情中，这一幕好似惊雷乍响，颇有几分《红楼梦》里焦大醉骂的味道。
作家方方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芙蓉镇》是演绎出“灰”落人间，沉重如“山”的一部好作品。电影《芙蓉镇》好看，引得我又阅读了小说《芙蓉镇》。
小说《芙蓉镇》中有这样一段话：“那是什么样的年月?一切真善美和假恶丑、是与非、红与黑全都颠颠倒倒、光怪陆离的年月，牛肝猪肺、狼心狗肚一锅煎炒、蒸熬的年月。正义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派性应运而生、风火狂阔。”
这样的年月像催化剂，把人性中的美好和丑陋激发出来了。作品塑造了这场浩劫的众多参与者，人物层次是丰富的，有受害者和迫害者，有跟风者和逃避者,当然也有少数清醒的坚定者。在国家意志下，多数人的人性发生了扭曲。
巨石之下的一粒种子要想生长，必须扭曲身形在夹缝中求得一点空间，这是一种被动扭曲，比如秦书田。
他又名“秦癫子”，光看名字秦书田，文绉绉的，再看外号，则非疯即癫。这二者之间实在是又千沟万壑的距离，但“运动”让昔日秦书田，几年之内变成了“穷快活，浪开心，活作孽”的“秦癫子”。
电影开头，秦书田面对管教，不但服从，而且积极配合劳动。他负责张罗“五类分子”集合，并帮助党支部写大字标语。李国香到芙蓉镇搞批斗会，他面对批斗，不但老实认罪，而且谦恭戏谑。劳动改造，清晨扫街，面对劳作，不但坦然接受，而且自得其乐跳华尔兹。想和胡玉音结婚。面对王秋赦的压力，他坦然把“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的白对子贴在门上，似乎是自轻自贱，实则顺势而为走在一起。
打击、伤害和凌辱临到，人的正常反应是委屈、羞耻和愤怒，继而会有辩白、流泪、申诉和抗争的，就像李国香被打成假左派后的反应。秦书田一定也经历过这个过程，但他迅速收起这些情绪，开始以积极而又变态的态度面对扭曲的命运：精神抖擞整队，一马当先认罪，顺势而为婚配……省去很多伤筋动骨的消耗和变本加厉的凌辱，他的反常规表现，令“正常人”看来，是可鄙可笑的，所以人们管他叫“秦癫子”。
在“士可杀不可辱”的文化背景之下，秦书田这个斗油斗滑了的行为可笑可鄙的。根据后面的剧情，可知秦书田不是无底线求生的。当二人因结婚被批斗时，王秋赦要他跪下，他拒不行动。在混乱扭曲的大环境下，秦书田内心坚信这一切终会过去，所以，他以“活着”为目标，以“像牲口一样活着”的方式鼓励自己，也鼓励胡玉音。正是这种成熟、乐观的心态，帮助他走过漫长黑暗、扭曲的道路。
在秦书田身上，谢晋导演寄托着自己对受迫害知识分子群体的悲悯，对生而为人的生命权利的敬畏。文革漫长十年中，多少生命被践踏、蹂躏和毁灭！谢晋导演借秦书田的“反常规”姿态，一扫伤痕文艺作品的愤懑，哀而不怒，以细腻又冷静、朴素又激烈的方式表达他对生命的尊重，对人性的探索，对历史的反思。
关于“秦书田”这个名字，作者亦富有匠心。取“秦”姓，即可想到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朝，其中央集权制度开中国2000余年政治制度之先河，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政更是历史沉垢。秦书田其人，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名字中就有一个“书”字，但后面紧跟着“田”，暗示其命运。“文革”中因为创作《喜歌堂》，打成右派，被下放到芙蓉镇打扫街道。当然，积极的意义也是有的。作者赋予了新时代知识分子的新内涵，不再是“一心捧读圣贤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们与劳动人民彼此理解、紧密相连。
电影中有一位带给人以希望和安慰的人物：谷燕山。他是参加过战争的军人，红色政权的参与者，中共党员，粮站主任。是芙蓉镇深得人心的领袖人物。
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当年随部队南下工作，留在了芙蓉镇，扎根十多年，深得民心。镇上乡亲办喜事、来贵客，总请他做上宾，当地乡亲称他“老谷”。原著写：“老谷的存在对本镇人的生活，起着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
他是胡玉音的恩人。在胡玉音做米豆腐时，卖给她碎米谷头子，支持生意。为此，他受到关押、审查，政治前途暗淡了好久。另外，秦书田和胡玉音结婚时，他冒着巨大风险去参加这对黑夫妻的婚姻。虽然此事没有被“干部们”获悉，也是令人心惊的。后来，秦书田被判刑坐牢，胡玉音难产，又是老谷把胡玉音送到医院，救了母子两条命。所以，老谷这个形象，代表着真正的干部、崇高党性的党员对待人们群众应该有的立场和态度。正如胡玉音所想的：“在她的心目中，在镇上，老谷就代表新社会，代表政府，代表共产党……”
然而，小说的高妙之处在于，让这样一位铮铮铁汉、北方大兵形象，带着羞于启齿的生理缺陷：没有性能力。从情节看，是战争中负伤，使得老谷无法尽享人伦。从寓意思考，战争摧毁了老谷作为天然人的雄劲，并不影响老谷的英雄本色，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倒阉割了老谷作为革命者的势力，增加了作品讽刺的力度。纵然老谷对党忠诚热忱，对百姓古道热肠，但在变态的运动中，成为“失势”的一个群体象征。
谷燕山的名字也很有意蕴，“燕山”居北，心属南地，跨越了地理疆界——好干部应该突破个人的小我园囿。谷与山，命运起伏，皆是人生风景。
芙蓉镇地处三省交界，偏僻闭塞，民风淳朴。即使是“运动”，传递到这里时，级别似乎都要弱些了。干部李国香的到来，生生把芙蓉镇的运动搞得“风火狂阔”。
故事的大背景是发生在1963年（三年困难时期结束后）农村经济开始复苏时，胡玉音在粮站主任谷燕山和大队书记黎满庚的支持下，在芙蓉镇上摆起了米豆腐摊，生意红火。1964年春，胡玉音用劳动所得盖了一座新房。此时，自上而下展开的“四清”运动开始了， “政治闯将”李国香和“运动根子”王秋赦就把芙蓉姐子胡玉音这个“政治猎物”盯上了，她的全部家产被查封，憨厚老实的丈夫黎桂桂被逼自杀，她成了“富农婆”。大队书记黎满庚被革职，粮站主任谷燕山被停职反省。这一切，是李国香在运动中推波助澜的结果。
李国香是“政治运动”“政治权力”的“代言人”，她是另外一种扭曲的存在，脱离正常人生轨道的悲剧女性，在她身上，几乎涵盖了所有人的黑暗性：嫉妒、贪婪、虚伪……我们从两个方面分析李国香的扭曲。
李国香以干部身份出现在芙蓉镇的，她盛气凌人的做派，处心积虑的调查，道貌岸然的讲话，集中了四清运动和文革中革命干将的特点。
当时的社会，贯彻的是一条越穷越好，越懒越好，越左越好的极左路线。用被迫害致死的黎桂桂的话说，他们在农村贯彻的是一条“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的错误路线。李国香这样的极左分子，虽然没有参加枪林弹雨的资历，又没有专业的才干，但她敏锐捕捉政治风向，借助罗织罪名，掀起一波又一波政治斗争。靠着无情的整人，她步步高升，从县商业局的一般干部荣升为县委副书记。尽管文革中被革命小将们突击查出她床上有男人用的东西，撕破她的脸皮，被挂了破鞋，打成“假左派”劳改。但文革结束后，这一段经历，使李国香以运动受害者的身份出镜，她大诉苦情，博取同情，获得支持。她又从政治低谷中崛起，成为政治不倒翁。
极左政治运动培养出了无数李国香这类极左分子，他们不以人民利益为首，以实现个人政治野心为目的。每一次运动中，从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捞取政治资本的表现机遇，而且愈来愈猖狂，也愈来愈狠毒，是运动催生出的怪胎和变种。
李国香一直处于一种饥渴之下的扭曲：权力饥渴、性欲饥渴。
小说中，李国香的婚恋一直是不顺利的，恋爱时常常“掰苞米一样，掰一个丢一个”，属于恋爱态度不严肃。甚至生活作风也出现问题，和一些有妻室的人乱搞。可以算一个作风不正的人物。到了芙蓉镇后，多次明里暗里向红人谷燕山示爱，竟然被拒绝了。她虽然有干部的光环，却一直缺乏爱的滋养。被拒之后，更是羞愤交加，这种畸形的心态急于寻找出口。这时，芙蓉镇的芙蓉姐胡玉音进入她的视线，成为她的运动目标。
李国香的内心深处，嫉妒胡玉音的美貌，更嫉妒胡玉音有谷燕山、黎满庚这些男人的爱护。在胡玉音面前，她个人的挫败感渐渐膨胀，使得她不遗余力对胡玉音打击。对胡玉音生活的剥夺和命运的摧残中，她获得巨大的操控欲的满足。
另外，她与“运动根子”王秋赦的结合，是没有感情的。影片中总，她与特意打扮一番的王秋赦故作低姿态，却按耐不住对情欲的渴望，二人一拍即合。在苟且之时依旧保持着高姿态，还不忘说一句“脖子没有洗”，一幅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
结尾，浩浩荡荡的政治运动终将过去，李国香仍然活跃在政治舞台。更为可怕的是，她的内心深处似乎毫无内疚和不安，面对被她摧残、毁坏过生活、命运的秦书田，可以谈笑风生，坦然如常。只能说，李国香的扭曲，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李国香，真是朵国香，总是香啊!李姓是大姓，我想到的是闯王李自成，让她姓李，比较适合“运动闯将”的身份。用“国”做名字的，在建国初期，特别普遍，是一段时代的烙印。用“香”的，并不香，甚至充满恶臭。但因为她紧随政治风向标，可以一直活跃着，成为政治香饽饽、投机常青藤。
对于这类极左分子，要时时提防，他们可是喝血吃肉、无所不用其极的。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