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孩子
——电影《小鞋子》观感
作者/贺丽
很少看到中东地区的电影，尤其是伊朗的。在我印象中，伊朗只和石油、战争有关，对那片土地和其上的人民一无所知。偶然间看了伊朗导演马基德•马基迪的电影《小鞋子》后，儿时贫寒中的温情泛起，润湿了我的眼窝；记忆里童年的经历，也奔跑进我的心怀，久久不散。于是捉笔书写观感，与君畅谈拙见。
说起来，影评人与电影人的关系，犹如食客之于厨师。以食客口味来咀嚼品味美食所产生的感觉，不一定都是厨师预设的。同样，厨师在食材的拣择、火候的把握和装盘的精饰方面，自有心得，亦非食客可以完全领会的。这样一比，我就大胆了许多。
优秀的儿童作品不多，《小鞋子》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她以清新、质朴、真诚的方式，好似纪录片一样描摹伊朗人的真实生活。她聚焦在窘迫艰难的平民生活中，折射出亲人间的爱与付出，让观众在辛酸与幸福两种情绪中，体会现实的残酷和生活的光芒。
电影开头，是九岁的阿里匆匆穿梭在修鞋摊、饼店和菜摊，帮助父母做家事：取妹妹唯一的小鞋子，买一家人几天的饼，拣便宜的菜。买菜时，修好的鞋子放置在菜摊夹缝，被收破烂的当作废物拿走了。阿里非常难过，因为他家买不起新鞋。于是他和妹妹达成协议：不告诉父母，利用当地男孩女孩错峰上学的机会，“共享“阿里的运动鞋。于是，兄妹开始了一段保守秘密、独立解决困难的“奔跑接力”。
电影以灰色狭窄的街巷为背景，在平静中慢慢涌出焦灼，使得一双小鞋子成了悬着的心事。
在兄妹俩的奔跑中，哥哥不论多快都会没有悬念地迟到而受责骂，妹妹因为鞋子过大落水而哭泣，贫困家庭的窘迫和辛酸淋漓尽致表现出来。不同之处在于，电影以孩子的视角呈现，他们没有辛酸，只有努力；没有抱怨，只有争取——哥哥用铅笔补偿妹妹，妹妹用保密来保全哥哥，爱和信任在奔跑中彰显，在静默中持守。
其间，妹妹找到了穿着自己鞋子的小姑娘，跟踪发现那个家庭更加困难——女孩的父亲是盲人。在比自己不幸的人面前，“同情”总是一个不请自来的调和者。他们俩的兴师问罪被于心不忍压倒，索要的想法原地放弃了。后来，哥哥和爸爸去城里打工赚到了钱，眼看就可以给妹妹买鞋了，结果爸爸意外受伤，刚刚赚的钱用来看病和修车。“要回鞋子”和“买回鞋子”一一破产，阿里和妹妹仍然在保密中继续“奔跑”。
一天，阿里在学校看到全市小学生长跑比赛的通知，季军的奖品中有一双鞋子。冲着鞋子，过了报名期的阿里苦苦哀求老师批准他参加比赛。每天的奔跑，使得阿里的速度高出同龄人许多，老师破例让他参加校级选拔，最终获得参加全市比赛的资格。心心念念的季军奖品——鞋子，成为这个孩子的奔跑动力。在贫穷的生活压力下，“阿里们”暂且不提理想抱负，而是生存和责任。
长跑会有三种结果：一是阿里斩获季军，得偿所愿；二是阿里未入围，黯然离场；三是阿里获得冠亚军，胜而不喜。比赛结果在导演弱化了背景声响，突出了阿里的喘息声中进行——阿里这个不想当冠军的孩子成了冠军。这样的结尾，用校长和体育老师的惊喜，反衬阿里的失望。不煽情，甚至不抒情，却让人无比心疼这个孩子。电影没有定格，依然淡淡地，如实地记录着：疲惫的阿里看了一眼奖品台上的鞋子；失望的阿里，眼含泪水，木讷地被拍照……镜头凌乱，如同阿里的心。
阿里生在一个贫穷的伊斯兰教五口之家，父亲工作卑微薪水微薄，母亲有病，九岁的阿里是家里的长子，承担了很多家务。家穷早立事，阿里和妹妹都很懂事。把妹妹唯一的鞋子丢了后，阿里非常难过，他自我责备已经很深，当他和妹妹眼泪汪汪诉说这事，请妹妹不要告诉妈妈时，内心除了担心受责骂，更有不想让妈妈生气着急的心意。之后，阿里开始了自我承担，可见他是个善良又负责的孩子。
我们聚焦一处细节：阿里和妹妹用笔交流，最终阿里建议：“穿我的球鞋吧。”女孩穿哥哥的脏球鞋，且号不合脚，这实在是不愿意的。妹妹攥着笔迟疑，哥哥把新铅笔给了她。在阿里的心里，也许自觉不自觉进入这样的人生意愿：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
成长过程中谁没有过“不要告诉爸爸妈妈”的秘密呢？诸如打碎了碗、弄翻了油瓶……瞬间那份焦虑无处安放，慌慌张张消灭“犯罪”痕迹，细心地捡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只盼家长发现不了，以致于小脚落地时比猫都轻，那份紧张感令人窒息，一旦秘密曝光时，只盼地缝容身。看到这个镜头，儿时我和哥哥一起“合作”的记忆复活，看着阿里发抖的下巴，屏幕这边的我也泪目。
另一处细节也值得称道，兄妹俩一起洗鞋，两个常年负担家务的孩子，几乎不和小伙伴游戏，连上门叫阿里踢球的伙伴，都被他无奈而坚决地拒绝了。洗鞋时，兄妹俩对视一笑，影片出现了少有的轻快音乐，他们开始吹泡泡，彩色的泡泡从手上生出，飞在空中。不必费尽心思和巨大投入，却美丽非凡，快乐翻飞在空气里。画面温情而感人，一如兄妹二人，彼此信任，互相成全。
贫富悬殊是这部影片无法逃避的现实。影片以灰色为主色调，主要是阿里的家、街巷，兄妹俩的学校。另外两处分别呈现了绿意葱茏的城市富人区和长跑比赛现场。
阿里和爸爸一起到城里寻找园丁的工作，贴补家用。在家里咋咋呼呼的父亲，面对豪华的城市人家有点手足无措、局促不安，话也说不清楚。这个细节，导演要呈现的是贫富悬殊摄入到心灵深处：富人无感于穷人的生活而冷漠，穷人想象不到富人怎样生活而自卑。
及至终于找到了一家需要园丁，阿里的爸爸勤恳踏实地忙碌着，阿里和这家的小孩一起玩，秋千上的笑声，摇椅上的身影，阿里终于像个孩子一样的过了一个下午。当然，富人家孩子的孤单也是影片想要传达的。那个孩子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只和年迈的爷爷一起生活。这天中午从门镜里看到同龄人阿里，热情相邀，快乐玩耍，内心获得极大的满足。
现实社会，贫寒人家在为一双“小鞋子”奔跑，富有人家在为一个个“鞋柜”奔跑。都在奔波的路上，一样的孤独。
在市里长跑比赛现场，许多选手全家总动员，有细心的母亲按摩，有做各种预热运动的，有拍照的。惟有阿里几个孩子乘坐货车，像几头小驴一样被拉进城。他们没有家长陪伴，家长甚至都不知道比赛这件事。富人家长们忙着为孩子记录这个经历，穷人家的孩子要用这个经历换取奖品。赛前，发令员说：“体育精神最重要，得奖是次要的……”对阿里来说，鞋子是他参赛的目的——有了鞋子，妹妹不用再流泪了，不用再奔跑了；有了鞋子，阿里自己上学不会再迟到了，不用再愧疚了。在窘迫艰辛的现实面前，“体育精神”似乎遥不可及。所以，观影到此，我深深理解阿里，一点也不觉得他的动机庸俗。反而为着他负责到底的执着感动着。
成人的“无力感”是我观影的强烈感受。《小鞋子》中的成人世界和儿童世界的沟通是阻隔的。为什么呢？
我想首先有儿童的畏惧和担忧。比如阿里，他知道鞋子丢了，对于父母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是雪上加霜的。他们不会有钱买到鞋子，必定会打骂阿里。这样看来，儿童的畏惧和担忧是因为成人的“无力”造成的。低收入，子女多，妻子病，这些现实的窘迫，不是可以轻易解决的。阿里的父亲有点像中学语文课本《台阶》里的那位父亲，他们一样勤劳，非常肯干，愿意付出，但社会给他们获得报酬的机会那么少，不得不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类似的故事不乏：《我的叔叔于勒》中菲利普一家，《麦琪的礼物》中吉姆和德拉。
孩子不可能生来就学会承担，是现实教会的。童话大师郑渊洁在《智齿》中有这样一幕：当在学校里被冤枉偷东西时，女孩梁新的第一反应是：我要告诉我爸爸。听到这话时，老师一愣，因为老师的想法本来是：你要是不从实招来，我就通知你爸爸。只有在父母陪伴、认真呵护、坦诚沟通、充分信任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才会在遇到任何情况时，都能觉得父母是自己最坚强的后盾。
电影中阿里的家庭做不到，学校的老师做不到。阿里和妹妹严守秘密，选择自己承担。有的影评认为孩子面对和理解贫穷，是乐观的。我深不以为然！这部儿童影片，聚焦的是儿童世界，折射的却是成人世界里的无力感，他们没有给孩子提供一个安全信赖的环境，让九岁的孩子承担太多。
这部电影的英文片名是“天堂的孩子”，我很喜欢。阿里和莎拉身上确实有天堂孩子的特征。
首先，他们的愿望非常简单：一双鞋子。在“买买买”充斥的当下，人的欲望像一只充气气球，被一双无名大手操控。新鲜东西的获得毫不费力，起初的兴奋转瞬即逝。渐渐的，会像电影《指环王》中的海盗失去了咀嚼苹果香味的能力，纵然一船的金银也索然无味。
再有，他们心地单纯。妹妹莎拉得知鞋子丢了，伤心地哭了。她却选择为了哥哥不被责备而保密。哥哥参加长跑比赛，冠军的奖品更为诱人，但他只想得到一双女运动鞋。兄妹单纯如斯，舍弃自私心，不求自己的益处，成全对方。
还有，他们竭力做事。妹妹的身影总是在做家务，她是爸爸妈妈的乖女儿。哥哥的身影总是在奔跑，他是爸爸的好助手。学习上也非常自觉主动，哥哥阿里还是成绩优秀的学生呢！尤其在长跑比赛的最激烈处，电影中淡化了背景声响，只有阿里的喘气声。瘦小的他，穿着破旧的鞋子，奔跑着，争取着，希望用自己的努力弥补过失，带给妹妹欢笑。
结尾意味深长，冠军阿里黯然回家，妹妹看到哥哥手里没有鞋子，也不说话，回屋里了。阿里没有解释，譬如：“妹妹，我虽然没有得到鞋子，但我是冠军。”因为冠军非阿里所愿，他需要的是给妹妹一个诺言的成就。妹妹没有眼泪，没有抱怨。镜头中，只有一院灿烂的阳光，一个静静的阿里，一双磨出血泡的脚，一池温暖的水，一群欢快的鱼。静静的，无声的，那种失望和沮丧在小鱼的追逐中淡去，平静中流淌着淡淡的喜悦。如同阿里和妹妹的心一样，困难撑大了他们的心，成长就是这样。
另一边，爸爸已经为儿子女儿各买了一双鞋，正在回家的路上。
所以，天堂的孩子，他们拥有最纯粹的善意和忠诚，以最大的力量去爱人，竭力做着，哪里知道父已预备好了一切呀！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