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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 | 新书速递


《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

苇岸 著,冯秋子 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

2020




关于本书


苇岸日记《泥土就在我身旁》书名,来自他1988年4月14日的日记:“……我应该能看到生命,每天发生变化,感到泥土就在我身旁。能够战胜死亡的事物,只有泥土。
苇岸日记从1986年1月1日记至1999年4月6日入院接受治疗止。1年为1辑,三册日记共14辑,总量近80万字,加上附录《苇岸书信选》《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等,全书总量90万字。
苇岸自觉摒弃日常生活中纯粹个人性事物,把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与社会实践结合起来,把人文精神与文学承载的可能,以及书写者气质、方式影响下的思想格局的探索融为一体,把认识世界、助力文明生态作为自己的责任,那些掘进的、尝试辨识前路的孜孜努力,在日记中留下了深刻印记。他的日记多有对于大地道德信念、切身体验的自然与人文进程的叙述,及与作者交往的不同年代作家,他们的阅历、观念、创作状况和个人意趣,所处时代影响下的文艺现象,亲历半个中国的旅行见闻阅读过的诸多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类著作。此外还有苇岸非常节制,但仍自然流露的对于出生地和对于亲情的准确、生动描述,对于内心紧敛但是诚实的欢喜或沉重的表述。日记内容丰富,语言质朴,有理性、有真性情,伸展出来日常中的人不平凡的日子,打开了一个真实的人的世界,从中可以感受苇岸心智和精神的成长历程,他在普遍意义上的行迹和不同于他人的特立独行之处。




关于作者




苇岸肖像  丁乙 作


苇岸,原名马建国,一九六〇年一月生于北京昌平北小营村。一九七八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一分校哲学系,毕业后任教于北京昌平职业教育学校。一九八二年在《丑小鸭》发表第一首歌《秋分》,一九八八年开始写作系列散文《大地上的事情》,成为“新生代散文”的代表性作品。一九九八年,为写作《一九九八廿四节气》,选择居所附近农田一处固定地点,实地观察、拍摄、记录,进行廿四节气的写作。一九九九年在病中写出最后一则《廿四节气  谷雨》,五月十九日因肝癌医治无效谢世,享年三十九岁。按照苇岸遗愿,亲友将他的骨灰撒在故乡北小营村的麦田、树林和河水中。

苇岸生前出版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一九九五年四月);编选“当代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代表性作家展示”十人集《蔚蓝色天空的黄金· 散文卷》(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在病榻上编就散文集《太阳升起以后》(中国工人出版社,二〇〇〇年五月)。其后有《上帝之子》(湖北美术出版社,二〇〇一年四月);《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选》(《特区文学》双月刊连载,二〇〇四年至二〇〇五年);《最后的浪漫主义者》(花城出版社,二〇〇九年十月);《大地上的事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一四年五月)。



目录




第一辑日记…………001

一九八六年

第二辑 日记…………133

一九八七年

第三辑 日记…………279

一九八八年

第四辑 日记…………001

一九八九年

第五辑 日记…………113

一九九〇年

第六辑 日记…………201

一九九一年

第七辑 日记…………241

一九九二年

第八辑 日记…………281

一九九三年

第九辑 日记…………387

一九九四年

第十辑 日记…………001

一九九五年

第十一辑 日记………105

一九九六年

第十二辑 日记………159

一九九七年

第十三辑 日记………275

一九九八年

第十四辑 日记………413

一九九九年

附录一 苇岸书信选……429

附录二 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549

附录三 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568

编后记  文学,是他心里捧出的阳光…………584




梭罗意味什么

——致树才


树才:
近好!明信片我是春节前几天收到的。真美,这是令人屏息的美,且不止于美。你将圣心教堂背景的蓝色称作“佛教的蓝”,非常恰当。在此运用“蔚蓝”“瓦蓝”“幽蓝”“苍蓝”等等形容都远远不够了。“佛教的蓝”,蕴含无限。
阿比让现在是什么季节?北京正是萌芽和敞开门户的时候,是白杨树晃动它的鞭子上褪色的红缨的时候。今年我开始了我的为二十四节气拍照工作:在我的居所东部田野,选一固定基点,每到一个节气都在这个位置,面对同一画面拍一张照片,并形成一段文字,时间定在上午九点。立春,雨水,惊蛰都过去了。它让我进一步观察和领略了东方节气的准确、奇妙和神秘。“立春”是风,四五级,而前几天无风,象征春天是风的季节;“雨水”是水,夜里下的雪,早晨已化作雨,但饱含雨水的雪依然覆盖着田野;“惊蛰”则是连日阴天的忽然中断,天下豁然开朗。这令你想象先民天才的智慧,农耕社会的有机,以及季节的生命性和万象运行的秩序。
我正准备写一篇关于梭罗的文章(我早有此意),会长些。近期集中读了三联版的《梭罗集》,除了广为人知的《瓦尔登湖》外,另收《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河流旅行记)、《缅因森林》(森林旅行记)和《科德角》(滨海旅行记)。过去我只读到过《瓦》,现在我愈发感到梭罗的可爱、可敬和难得。梭罗是一个复合型作家:非概念化、体系化的思想家;优美的、睿智的散文作家;富于同情心、广学的博物学家;乐观的、手巧的旅行家和自称的“劣等诗人”。梭罗与爱默生在精神、思想上“一脉相承”(故他们同被列入“超验主义”。生前曾有批评家讥他“不过是爱默生的影子”。我倒认为这是两个个体精神上、心灵上的契合和呼应。人类为求新而新的天性总是大于爱真理的天性)。但爱默生更学者化、理论化些,梭罗则诗人化、实践化些。爱默生有一个基本思想,即认为社会的“发展”(特别是工业时代或资本主义时代以来),使人日益丧失了他的完整性,“人”只是部分地存在于所有的各个人里面(就像一则寓言,诸神把“人”分为人们,如把一只手分成五个手指,以便更有用处),各人站在社会派给他的岗位上,每一个人都像是从身上锯下来的一段肢体一个手指,一个颈项,一个胃,但不是一个人:栽种植物的人很少感觉到他的任务的庄严,他只看见他量谷子的箩筐与他的货车,此外什么都不见,于是就降为一个农民(而不是“人”在农场上);商人从不认为自己的工作也有一种理想的价值,灵魂只为金钱所奴役;律师成了一本法律书;机师成了一架机器;水手成了一根绳子……爱默生的关于“人”的理想是,每个人如果要完整地掌握自己,就必须时时从他自己的“岗位”回来,拥抱一切(这类似泰戈尔讲的“在万物中完整地获得自己的人性”)。梭罗则说:“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变成一个农夫,树荫下歇力的人已变成一个管家……最杰出的艺术作品都表现着人类怎样从这种情形中挣扎出来,解放自己。”梭罗的一生,便是有意体现这一“人”的理想、“解放自己”的一生。爱默生在日记里诙谐地写道:“梭罗的个性中缺少点雄心壮志……他不当美国工程师的领袖而去当采黑果队的队长(反观今天,从广告用语到制造能够撼动楼房的爆竹,无不标识现代人‘第一’‘称霸’的意识和心理:为了一个目标,而漠视或牺牲其他)。”由此,如果梭罗被康科德镇居民视为“游手好闲的人”,便不足为奇了。况且“讲求实用的人,总是讥笑那爱思索的人”。
大约一年前,《读书》杂志上有过一篇名为《瓦尔登湖的神话》的“解构”贬损梭罗的文章。该文揭讦梭罗的,主要三点。一是引用了康镇居民上述说法。二是说既然决定要过一种遗世独立的生活,为什么却选择了一个与文明社会相距咫尺之地,因为瓦尔登湖离康镇只有二英里(就像你要是主张素食主义,他即会说谷物菜蔬也是生命)。其实梭罗原梦想到林肯的弗林特湖畔,十九岁时他与一友人曾在那里的一个棚屋住过六周,但该地所有者弗林特家族拒绝让其建造木屋,而瓦尔登湖林地属于爱默生。三是指责他与一同伴钓鱼时曾不慎引发一场山火(仿佛梭罗故意纵火)。并令人费解地讥笑梭罗因抗议政府延续奴隶制拒付人头税而入狱一事。奇怪的是,作者却只字不提梭罗曾因校长责令其鞭打学生而愤然辞去教职;在家中收容逃亡的奴隶,帮助他们逃往加拿大;努力营救被捕的废奴主义领袖约翰·布朗;同情并帮助印第安人等事。
关于梭罗,远非信中可以谈尽。比如除了对“人的完整性”的崇尚,梭罗的“人在得到了生命所必需的物品之后,就不应要奢侈品而要有另一些东西:向生命迈进”的基本思想,于今天的人类和全球生态的意义(梭罗并非仅属于十九世纪,当然我们今天赞美梭罗,也并非倡导人们机械地仿效他的外在生活方式)。在文章中,我会详些。信是因故断续写的,现在“春分”也已过了。
再谈!
 
苇岸
一九九八年三月


日记选摘

一月

一月一日

星期三,风,日温-1℃

常说万事开头难,但新年起始易。

醒来窗纸已白,每块窗玻璃上都开放着一片高粱林或苇丛,使人想起秋天的田野和池塘。冬天胖胖的麻雀,把头缩在厚茸茸的羽毛里,蹲在树枝上鸣叫,它们总起得很早,在半道上等着太阳,然后一块上路。等太阳也回窝时,它们便回来,在屋檐、畜棚、柴垛过夜。在睡觉前,它们总要聚一聚,把各自带回的故事讲一讲,告诉别人没有看到的事情,由于不讲秩序,外人看着它们就像在争吵一样。我很喜欢它们的颜色,这是北方冬天的颜色,它们是留鸟,从出生起便不远离自己的村子。

我是昨天乘车回乡下老家来过新年的。夜像条黑布带系着昨天和今天,系着一九八五年和一九八六年。多么想一觉醒来看到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呀,这个冬天刚刚下过一次小雪,那是像白纱巾一样还未蒙住大地的面容,走在上面还没有响声。想着雪就想到了走在积雪上,雪凹陷下去的噗噗的声音,这声音是美妙的,马车在街上行驶,积水碎裂的声音也是美妙的,薄冰因重压而迸绽的声音……

晚上,我走到村外,为了看看星空。无法辨认正在出现的哈雷彗星,北斗七星也看不出,银河西北东南方向倾斜地卧着。田野非常安静,我无法辨出声音是耳鸣还是天籁,总之它不间断地响在耳边。


一月二日

星期四,晴,无风

造物主使地球上有了生命,它使生命具备了得以生存的各种器官。人在具有生命这一点上并不比其他生物高级。

眼睛是认识事物、指引方向的,口是告诉别人,耳是被别人告诉的,鼻是交换气息的,下肢供行走,上肢供劳动,它们各尽其责,使生命平衡和谐生存延续演化。纪伯伦说,野蛮人从树上摘果实吃,文明人从商人手里买果实吃。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创造出一种自己身体之外的机器,来代替某种器官,这个时候人类就背离了养育他的自然,貌似获得了解放,实质为自己造出了枷锁,开始沦为自己创造物的奴隶了。

人类用机器代替了上肢的劳动,用汽车代替了下肢的行走,用计算机代替了大脑的计算,但能用一种器具代替耳鼻口的功用吗?也许将来可以。那样更可悲了,将是人类的灾难

早有这样的想法,今天实现了,从小营步行返昌平。天气很好,气温有些回升。上午十一时出发,走在空旷的田间小路上,天空是灰色的,看不清远山,阳光也像被什么过滤了。我奇怪在冬天人都穿上厚衣服,树木反脱去了它们的衣裳。小杨树的皮肤很好看,像美国西部的花斑牛一样。在一个废弃的小场院,麻雀们聚在这里,这是食物基地,它们看到有人走来便一哄而起,落满了光秃的树枝,仿佛长上了褐色的叶子。我停住,远远地注视着它们,它们不愿人这样注视,警惕地飞走了。人怕人,动物也怕人。我看到了北方的留鸟,花喜鹊、灰喜鹊和其他一些叫不出名的小鸟。在空阔的田地上,它们愉快地叫着,不用听懂,便已感到很幸福了。


一月三日

星期五,大风降温

很意外,早晨被窗外的风声震醒,风力有七级左右,它的吼声令人想到这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人们怕风更甚于怕雨怕雪,因为它使人沐浴在尘沙里。雪是可爱的,可爱的却不来。我记得小时候每年冬天都要降好几场雪,孩子们可以打雪仗,滚雪球,到田里去抓野兔,带着一条忠实的狗,或在场上支筛扣鸟,不然在积雪上走,听脚下噗噗的响声,看身后留下一串脚印,非常幸福。近些年气候变化,冬天降雪很困难,几乎成为一种奢求了。只有风,仍然是常客,在四季都要光顾这个地方,但它并不带走什么。

任凭风在室外四下奔走,把沙土扬向天空,我打开戈尔丁的《蝇王》,看他的智慧,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走进他创造的那个世界。这个令一些作家不服的英国人,用这本书拿来了一九八三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

窗外百米内有个建筑工地,我惊奇这样的大风,拔地而起的四层楼顶仍有人在工作,他们为了让楼房生长,竟和树木一样在露天不避风雨了。


一月四日

星期六,风

夜里温度很低,早晨见到窗玻璃被冰霜封严了,这冰霜没有图案、花纹,像刷上的白垩。这一点城镇的楼房远不如乡村的平房那么美丽。

看《蝇王》很失望,在青年文学创作会上,顾城已经对我说了。戈尔丁是个理性主义者,主题先行,用小说来阐述他对人类的看法,所以他可能以虚构故事为由,而不注意细节的真实了。这是我看了二十页后的看法。

一月五日

星期日,晴,升温

秋天,我独自去过北山,折回了一杈黄栌枝,红叶像展开双翼的蝴蝶栖在枝上,仿佛稍一惊动,便会群起飞去。我小心将它立在书柜顶部,屋内便燃起了一束火焰。冬初了,山上黄栌林的红蝴蝶已经被风惊飞了,而室内的这群蝴蝶仍然栖在这杈黄栌枝上,只是火焰疲倦了。

意外的是,黄栌的叶子不因枝断而脱去。秋末树木为了保存自己,脱落叶子而过冬,黄栌也不例外。但当你折下一枝黄栌后,它的叶子便和枝紧紧结合在一起了,共同对外。

在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召开的北京市青年文学创作会上,一些编辑部和出版社赠送了书刊:丁玲主编的《中国》,冯牧主编的《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十月》增刊,及工人出版社的已停刊的《开拓》等。过去很少读中国小说家的小说,现在浏览这些刊物,对一些作家有了了解。今天读了阿城的《树王》,李陀说他只用三千常用汉字,反修饰,朴素中见伟大,读后确实觉得他比郑义、张承志等更深刻。


一月六日

星期一,天气好

邮政、电信是根据人类交往联系的需要而产生的,最初是语言,然后是文字,有了文字,就要求笔和纸出现,出版社、印刷厂也应运而生。这些与人类生命本无直接关系。

给吴思敬老师、董文海寄信。吴是搞诗歌评论的,在报刊上似乎读过他的文章,内容已无印象。与他是在北京市青年文学创作会上认识的,当时顾城、牛波、谢烨、林莽我们同在一桌吃饭,谈了几句。寄给他两期《新潮》。收到索杰信。


一月七日

星期二

这则日记是八日记下的,细细回忆,想不出本日有什么值得记的事情,写下日期,方忽然想起一月七日是我的生日。这一天跨阳历和阴历两年,父辈人惯用阴历,则生日为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初九,属猪。我喜欢用阳历,则生日为一九六○年一月七日。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若用阴历,要到一月十八日才是十二月初九,这是阴阳历之差。

看到了二十六个冬天了,生命的三分之一(假设能活到七十八岁)已经过去。在中学时他就想在这一生中做这件事,偷偷写过一篇关于儿童的中篇小说,这是高中时,仅写了四十页有余,当时他认为这是小说。后来买了不少中国小说和西方古典名著。后来又喜欢上了散文。后来在大学看艾青诗,看《今天》,又喜欢上了诗。北岛、江河、顾城、舒婷、杨炼、严力、芒克、小青、方令的诗启迪了他,他也学写上了诗,并成了顾城的朋友。他可能不具备诗人的因素,但他又觉得除此之外,一切都无足轻重,所以只是顺着愿望而行,不求努力成为什么。

他做的这件事,到今为止的成果是:一九八二年十一期《丑小鸭》诗一首《秋分》;一九八五年《五台山》第二期诗三首:《冬日的田野》《古镇》《夜行》;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六日《诗歌报》散记《“童话诗人”—记青年诗人顾城》。非正式铅印发表诗三首。为此最初他都获得过快乐,现在它们已不算什么了。


一月八日

星期三

翻开剪报本,里面有篇介绍北岛的简短文章,发表在《北京晚报》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周末版上。我看过的介绍北岛的文章,还有一篇是在《中外诗坛报》创刊后第三期上,它介绍了北岛与谢冕的一次会面。

我见过北岛一次,那是一九八四年四月,当时我在《工人日报》思教部实习,晚饭后在思教部给顾城打了电话,他说北岛正在,让我去。到顾城家,他们正在吃晚饭,顾城介绍了北岛和上海的王小龙。和想象中的不同,甚至相反,北岛高高的个子,很瘦弱,戴一副眼镜,和他诗中透露的气质相悖。我坐下陪他们吃饭,谈些什么记不清了,大概是诗坛形势,外地的几个青年诗人。当顾城拿出十元作为书费给我时,北岛笑他真富裕。谈到了斯通的《渴望生活》和那些各异的印象派画家。

十点多了,我们返回,顾城送到大院门口,北岛推着车子,王小龙我们三个一起去车站,路上我和北岛简单谈了几句,我说了他的诗变了,出现了“他妈的”这样恶劣的词,他自信地反问:“有什么不可?”他骑车走了,这时公共汽车与地铁都已停运,我和王小龙在地铁工作人员帮助下叫来了出租汽车,我在板章路张金起处下车。

后来北岛送给我一本他打印的诗集《峭壁上的窗户》,这本诗集被人拿去看,至今未归还。


一月九日

星期四

昨天从昌平图书馆借来一本译文集《斜雨》,这是本综合性的集子,内收有被称为唯美主义代表人物王尔德的六篇散文诗。我读过他的童话《快乐王子集》,架上还有他的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过去读过,但读了十几页。读他的这六篇散文诗,使我想到了波德莱尔、纪伯伦的散文诗,无疑他们都是伟大的作家。他们的共同点都是超然于他们所生活之中的那个社会,而写具有普遍意义的作品。“愈是本土的,愈是人类的”,这话不免狭隘、片面。不同点是波德莱尔的世俗性,纪伯伦阿拉伯世界的宗教性,而王尔德则表现了他的童话性

集内有苏联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面向秋野》,这是他的《金蔷薇》的姐妹篇。这种记述作家们生平轶事的作品我也很喜欢看


一月十日

星期五

进城。主要目的是去书店。在都乐书屋买《海明威回忆录》,书不厚,不足二百页。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读者服务部买《悲惨世界》(五),把这一套书配齐。在东四书店买斯特林堡《红房间》,这是一年前出版的,书价还很低,一元整。在王府井书店,买了很畅销的书《情爱论》,已第二次印刷,这是保加利亚人写的。


一月十一日

星期六

昨天用半价买了一本过期的《外国文学季刊》(一九八二年二月),主要为里面有普里什文的记叙大自然的中篇散文《人参》,当我读过《林中水滴》后,我便记住普里什文这个名字了。俄苏文学我读的不多,第一部是托尔斯泰《复活》,但读后并未喜欢上它。我喜欢的第一个人是叶赛宁,但他是一个诗人,另一个是蒲宁,他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被我兴奋地推荐给顾城(他后来讲并不像想得那么好),我心里想,将来我要写的书也是这样的。而普里什文是以散文被我接受下来的,今天读他的《人参》,感到他要博大、深邃得多。

晚孙祖逊来玩,借走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这本书买后我并未读过。

给林莽寄一份《新潮》,上有《人类》。

一月十二日

星期日

去街上一个体服装店做件西式上衣。过去我曾对西装持反感态度,并想过不会穿它。但它的确比中服合体。穿的人多了,我也被卷进了这个潮流。

到昌平图书馆阅览室去看杂志,看杂志的目的是开阔一下眼界,了解一些动态、信息。

《外国文艺》是上海办的双月刊,它与社科院《世界文学》相似,都是每期必读的杂志。看了一九八五年第五期,有辛格的谈话录,这个一九七八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的犹太人,给我的印象似乎还不能算个大师,他抱着自己的观点,并把它同异于其的观点对立起来。他强调小说就是讲故事这一古老看法:“把叙述故事摒弃于文学之外,文学就失去了一切。文学就是叙述故事,一旦文学开始分析生活,想变成弗洛伊德、荣格或者艾德勒,文学就成了令人生厌的东西。”他可以在写小说上优秀,但不能创新。他也认为,作家同画家、演员都是予人以愉悦的人,他们不能给予读者他们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

同期还有一位美国诗人写的关于美国女诗人普拉斯的文章。普拉斯的诗我并不喜欢,她去剑桥读书时结识近年被誉为桂冠诗人的休斯,婚后,休斯另有所钟,离异,后用煤气自杀,终年三十一岁。该文分析她自杀的原因。

走出图书馆,自行车群被风吹倒在地,好像战场上倒下的马匹,但自行车因没有生命,总活着。


一月十三日

星期一

“世界像一本书,翻开在太阳下。在冬天的颜色中,从那所房顶飘出的炊烟,蓝得像天空一样,在风中闪烁不定。远处人们在拆一栋旧房子,像宰一匹年老的牲口。”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在广播局与谢明江、郭建华合写电视片《昌平在前进》的脚本,站在编辑室中,看着窗外的冬天,信笔写了这么几句,这张纸竟保存到了现在。

这几天好像冬天停滞了,气温稳定,每日二三级风,在不明朗的天上,太阳无力地向西方走着,没有人关心她,只有在屋内才感到穿过玻璃的阳光的温暖。仿佛天下的一切都被笼罩在蝉蜕内,单调如白白的墙壁,看不到远山。最好看的颜色是日出和日落,以及歪向西北或东南的高高的烟柱。

上午安静在室内读普里什文的《人参》,想他的句子。读十六开本杂志型的书,似乎比读三十二开本书籍型的书容易疲倦,因为后者常翻动书页。

收到文化馆通知:十六日上午在图书馆开业余作者会。


一月十四日

星期二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他不记笔记,因为老想着记笔记,就顾不上构思作品了。这是他自己的道理,我为了使自己习惯思索,强迫自己写这种随笔。想到他的《百年孤独》,我想文学家的成就不是在数量多少上,马尔克斯自己也讲一个小说家,一生只有一部作品。他的其他小说似乎都是《百年孤独》的片段

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但丁的《神曲》,诗人中惠特曼的《草叶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人们只读他们这一部或一集就够了,他们已经是大师了。


一月十五日

星期三

作协北京分会寄来《北京作协通讯》(一九八五年第二期)。

读完普里什文《人参》,很想把他的著作都找来读。我觉得他应该获诺贝尔奖,他在俄国文学中的特色就像日本文学中川端康成一样鲜明。

开青年文学会时放了影片录像《伊豆的舞女》,是和顾城一起看的,看完后我问他改编成电影的川端康成这篇小说怎么样,他说不怎么好,小说中的“我”是主体,形象完满,电影中的“我”则对象化了,很单薄。艺术作品是不可移植的。我和他又谈到庄子,我告诉他,我在背《庄子》。我说庄子讲逍遥游,摈弃一切观念,这种思想本身不也是一种观念吗?顾城说达到庄子讲的境界有两条路:一种是上天堂的路,这是圣人之路;一种是下地狱的路,这是野蛮人的路,芸芸文明众生都生活在观念中。


一月十六日

星期四

收到林莽(张建中)来信,回信很快。是在上次青年文学会议上认识的,给我感觉朴实、善良,他是三十六岁。翻《丑小鸭》发表《秋分》的刊物,上面就有他的诗,这似乎也是感应

上午去图书馆开昌平业余作者会,这是文化馆组织的,《北京日报·郊区版》王宝春来讲了观察事物、写小说的经验,文化局局长齐耀庭及副局长参加了会。会上公布了小说、诗歌研究小组名单,他们定我为诗歌组长,李亚光为副组长。做组织工作我很不适合,因为我是一个不爱交际的人。抽时间去阅览室借了《外国文艺》一九八五年第六期,值得认真看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组诗及苏联学者楚科夫斯基写的关于他的文章。帕是以小说《日瓦戈医生》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但似乎他主要的还是一个诗人,这篇文章是写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他的诗里有“雪花像夏天的蚊子/成群扑向火苗”的句子。文章说他与阿赫玛托娃是教养最深、读书最多的人,他精通四国文字,是一个高雅的诗人、隐遁的诗人,为“诗人的诗人”。帕的作品我读得还不多。


一月十七日

星期五

今日《参考消息》报道:墨西哥小说家鲁尔福逝世,我没有读过他的作品,只听人谈论过他。使我想起了他的同胞帕斯,他们各自在小说和诗歌方面为墨西哥赢得了声誉。

一九一四年出生的帕斯,一九八四年是他诞辰七十周年,墨西哥把这一年定为帕斯年,它的百科全书评论他:“他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诗人,读者相信他的诗是借助魔幻的力量产生的,原因很简单,帕斯是一名奉天承运的诗人。”

我想,当中国也有一天设诗歌节时,说明它也前进了。


一月十九日

星期日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这样写宁静:那里的宁静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尚未启用的世界,所以还不太会传递声音。

我在乡下的夜晚体验过这种安静,但这时耳边总响着一种声音,像远远的地方传来的虫鸣,但这是只有在安静的时候才听得到的耳鸣。

骑车回老家。冬天的树很老实,它们一般不轻易晃动,除了它们真发怒了,才挥舞枝条吓唬一下。傍晚了,它们专拣空旷的地方站着,也不知它们在看着哪个方向。暮霭很浓,远山远远地躲着,只有太阳下落时,它们才让出空来,它们已经很高了,所以永远也用不着站起来看东西。一路上我注视着浑圆的太阳,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圆了,当它滑到树丛后时,我以为它会被树枝托住,这样就有了一个永远无法拆毁的金鸟窝了。忽然这个圆缺了一块,原来它已隐没在山上了,这时我才看见了这条曲线的山。

晚六点钟在家看“梅达指挥的音乐会”,这个与小泽征尔齐名的世界十大指挥家之一,东方的指挥家,比小泽征尔风度更佳


一月二十日

星期一

一早就阴天,空气凉凉的,像水一样在流。夜里没有睡好,这个早晨也就失去了意义。昨晚由于炕热,睡得断断续续,夜半搬进里屋,又渐渐冷得很。

不知不觉,雪花飘下来了,零零落落,它们太孤单了,很快便被黄色的地面扑灭了。后继者前仆,它们的背后仿佛有人在逼迫;它们在途中躲躲闪闪,畏畏缩缩,不知在哪里落足好,整个行程都在犹豫。

上午迎着雪返回昌平。一路上雪花飞在脸上很美,它们不断地攻下来,但是一直没有完全胜利,死去的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二

每天都要读诗,我想,我能够离开它比我离不开它更好。单位订了一份《诗刊》,当我看见它时,说了一句:这是给我订的。因为没有其他人看诗。

这是今年第一期,有《青春诗论》,我首先要看的是江河的二首诗。现在国内诗人中我最爱读他的作品。江河这首《夏天傍晚》似乎是赠诗,猜测是给北岛的:“你怨恨的一切/像蛾子,让它们去飞好了。”顾城说北岛的《青年诗人的肖像》是给江河的


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三

收到韩长青寄来的《中外妇女》。

准备讲稿“人类的劣根性”。人在认识外界的同时也在认识自身,孟子说人性善,荀子说人性恶。但丁在《神曲》中讲了九层地狱,每层都有因恶而下到地狱的灵魂,按罪恶大小而逐级深入。人类的劣根性都表现在里面了。艺术家把人类的劣根性称为魔鬼。纪伯伦写了散文诗《魔鬼》,讲一传教的圣者,出于对人类的爱,救起了人类的敌人。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事情就是这么微妙,这么不可解。


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四

西藏寄来《拉萨晚报》,去年我曾参加它的“拉萨河之友”活动,后其因故停办,这是它的余声。


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五

学员田超送我一本挂历,这是世界风景画,有俄国、英国、法国、匈牙利等画家的作品。风格的差别是非常鲜明的。俄希什金的风景画,大自然是原色,浑重质朴。英康斯太勃尔、法洛兰的画,大自然带着浓郁的历史感、宗教气、贵族味,金碧辉煌,似乎画本身也非常有教养。


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六

诗是你写的,但它不属于你,它不应成为你的传声器或代言者,它有自己的话要说。

周末对我像平日一样。每天早晨七点或八点以后出去,跑跑步或散散步,做一两节气功,看着太阳出来或太阳看我出来。上午在家读书、写日记或写诗,想一些事情,十一点半要打开电视,因为这时会有《世界音乐》《名曲欣赏》《外国文艺》《动物世界》等我喜欢看的节目。中午做自己喜欢吃的菜,午饭后很想睡一觉,但常常是睡不着,闭眼躺一个小时,想着单位,因为可能会有信件来,读也知道无什么大变化的报纸,但不读又担心遗漏了什么。下午三点以后,骑自行车或喜欢避开大街走小胡同步行去单位,和同行见见面,浏览过报纸,或下一两盘棋,准备一下教课内容,然后回家吃饭,饭毕急至学校讲课。

这是我一天的生活,每天很相似。


一月二十六日

星期日

没有休息,忙于处理期末的班务工作,加班。

总带着一本《诗选刊》,闲时翻翻,这是一九八五年第七期,内容是青春诗会,主要是读江河的两首《太阳和它的反光》。我订了一九八六年的,但第一期还未到。


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一

电台的对中学生广播,播送了人类十大思想家:

孔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托马斯、哥白尼、培根、牛顿、伏尔泰、康德、达尔文。

显然这是西方的标准,并以至十九世纪为界。东方只有一人,经院哲学家托马斯也列入是个意外。学西方哲学时,黑格尔似乎比康德成就更大,也许康德第一次提出了天体的“星云假说”之故。为什么有孔子而无老子、庄子,说明它是以谈社会、人生为主的。


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二

晚班内总结发证。结束后按原计划讲专题“人类的劣根性”。学员自愿留下,出乎意料,愿听的人很少,意味着多数人学习只为获得高中毕业证,而不是出于求知欲。也有热心求知的,中专班来了十几个人,数政三班来了几个,总人数有三十多个。原以为听者会很多,如早预料,这次讲座会取消,但也有学员坚持希望讲。

讲题内容是我写的,不是来自教科书,我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讲课。只是讲授对象素质所限,难以获得预期效果。


一月二十九日

星期三

上午在昌平剧场开昌平干部职工学校首届毕业大会。几乎昌平城内各局、公司都发了通知,送了票,以壮声势。

会后放映了意大利电影《海盗女王》。像西班牙的影片《杜尔平行侠记》一样,它的故事是中世纪的,是工业文明还未干涉人类平静的生活的时代。这时,人们还在炫耀武力,男子用剑像今天的吸烟一样普遍,因此决斗到处可见,预示着未来文明前景的是火枪已被应用,它超越了人的生理体力,为弱者战胜强者创造了条件。在这样一切都要自己用手去干的时代,个人的作用被突出了,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以四处行侠,而使统治者无能为力,山盗、海盗自然也应运而生。

这时的田园牧歌式的平静生活是被今天的人类所缅怀的,这时的人是主动的,他可以支配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他与大自然是直接接触的,现代的人是被动的,他自己被其所创造出的高度工业文明支配,他与大自然是间接接触的,中间隔上了解放人因而也束缚人类的种种机器。

看这样的电影很有亲切感,这种亲切感仅仅来自当时的环境,它令人摆脱现代生活,走入过去。


一月三十一日

星期五

孙祖逊有一本英文版的书,他说是北大丹麦的一个留学生两年前送给他的,书名是SOLZHENITSYN ADOCUMENIARY RECORD,可译为《索尔仁尼琴自传》,内容是资料编汇的,包括他的自传、他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词、记者访问录等文章。我们谈起将它译出的设想。

索尔仁尼琴是苏联持不同政见的代表人物,和他的同胞一样,苏联当代文学的优秀作品,它的杰出人物的文学成就,都表现在揭露、谴责苏联不人道的社会制度上了,这是他们的入世态度,而俄国专制、强大使它的文学一开始就是非浪漫的、典型现实主义的。当代苏联的优秀文学继承了这一传统。索尔仁尼琴和帕斯捷尔纳克一样,由于他们的不妥协性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金,使他们两人与蒲宁、肖洛霍夫一道为苏联文学赢得了荣誉。

关于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国内除了公开过他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译文外,其他均不得而知,顾城说文代会时曾读过内部出的《古拉格群岛》,但他父亲顾工未买。我们决定先合译他的自传。原文复印出了五份。

二月


二月一日

星期六

像已经放假了一样,中午单位吃会餐。


二月二日

星期日

喜欢今天去图书馆。借爱伦堡《人·岁月·生活》第一部,这是他的长篇回忆录,计有六部。它似传记,但似乎内容上又超出传记的范围,谈别人似乎比谈自己多。附加需要体会的是,文中爱伦堡的非俄罗斯的犹太人精神。

去阅览室借来《新观察》的第二期,有两页的篇幅是谈诗的,文章是马高明写的。讲诗读者少,来自两方面原因:一是俗文学的冲击,生活节奏的变化使人无暇读诗,有电视就足矣;二是占统治地位的诗把读者赶跑了,这更重要。不知《新观察》哪儿主办。文后有一组青年的诗,黑大春、晓青、杨榴红、吕德安、贝岭和另一不知名的,前四人都接触过。


二月三日

星期一

看报,《文汇报》消息,第二届新诗集评奖结束,评出十六部诗集,作者是:艾青、杨牧、晓雪、牛汉、邵燕祥、周涛、林希、邹荻帆、张学梦、李钢、曾卓、李瑛、雷抒雁、张志民、陈敬容、刘征。

《拉萨晚报》去年曾让读者投票评选中国当代十大青年诗人:舒婷、顾城、北岛、杨炼、傅天琳、徐敬亚、江河、马丽华、李钢,王小妮与杨牧(并列)。

提前一天领工资,签名时我用了红笔,会计坚持用蓝笔重描一遍,老吴说,红字出现是赤字,财务人员忌讳,我才醒悟。同样的红色,人们可用它象征革命、吉利,在这里……


二月四日

星期二

进城。从车窗向外看,冬天的田地空荡荡的,被站着的树林围绕的黄村庄遥遥相望,几条道路把它们连在一起,像被押解的犯人。公路旁的树像传送带流过,远山却向前移动。只有在这个季节,行走在大地上,才感受出大地像一个轮盘在转动。

在中华书局读者服务部买《周秦道论发微》《论语注》《老子注释及评价》,过去曾买了《周易通义》《庄子浅注》,这是我的书中全部的中国古代思想家的书。

在王府井书店买了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面向秋野》(译文集《斜雨》中有他的几篇,使我感到我喜欢他的文章)。左琴科的《一本浅蓝色的书》(我还未读过他的作品,但翻内容很好)。

下午两点去王府井菜场胡同访吴思敬,因事先无约,他未在家。


二月五日

星期三

“诗人们和艺术家们每月都要宣读各种各样的艺术宣言,推翻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但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依然如故。”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太阳。”(巴尔蒙特)

“一个伟大的画家是需要障碍的──这是一个出发点。” 

毕加索说印象派:“他们想把世界描绘成他们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我对此不感兴趣。我想把世界描绘成它在我的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如果编写一本荷兰的旅行指南,说明这个国家的景色、气候是很容易的,但对于苏联这样的大国却不能用三言两语来回答,对于一些伟大人物也是这样,他们就像大国的地形和气候一样是复杂的。 

聪明的布宁,纯洁的布洛克。

我被《人·岁月·生活》吸引了,摘下了它的一些话。爱伦堡是一个大作家。


二月六日

星期四

下午高军带着一个战士来了,问起诗会事,我说在春节后定个时间。他问我在搞什么,我拿起《索尔仁尼琴自传》的原文复印件,对他说我在译东西。

晚与孙祖逊同去吴老师家,按礼节这是春节前拜早年。在他的书架上看到了两个译本的叶赛宁的诗,一本是刘湛秋译的,另一本似乎是兰曼与人合译的。我拿这两个本子就两首相同的诗对照看了看,两种译法出入非常大,甚至基本意思都变了


二月七日

星期五

临近春节,人们都在忙于整理、购买、出访,我依然生活在世外,想着爱伦堡,去图书馆还《人·岁月·生活》第一部,借了二、三部。这部写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完于一九六四年的长篇回忆录,可贵的是写了那么多他的同时代人,这些人每人都可有一部传,让人感兴趣。他写巴黎,写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巴黎艺术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写毕加索,阿波利奈尔,写法诗人雅姆,写俄国诗人巴尔蒙特,茨维塔耶娃,布柳索夫,写阿·托尔斯泰,写大力士和思想家的混合物马雅可夫斯基。

高大、笨拙的马雅可夫斯基写“我喜欢看孩子们怎样死亡”,但他连一匹马挨打都不忍心看,有人给他递条“您的诗不能给人温暖,不能使人激动,不能感染人”,马雅可夫斯基回答:“我不是炉子,不是大海,也不是鼠疫。”他在自己的书里给读者题词:“供内服用。”他口袋里总装着肥皂盒,如果他不得已和一个使他生厌的人握了手,他就立刻走开去,把手洗净。

下一节他写了诗人中口齿最笨的帕斯捷尔纳克:

 

它之所以为人永志不忘

还因为尘埃使它微微肿胀

因为风儿嗑着葵花子儿

把壳儿乱抛在牛蒡上

因为它用一株陌生的锦葵引导着我

像引导一个瞎子一样

为的是让我乞求你在每一道篱笆旁

 

他在一九三五年夏赴巴黎出席保卫文化代表大会时,简短地演说:“诗歌无须到天上去寻找,必须善于弯腰,诗歌在草地上。”艾吕雅说:“诗人应该是一个婴儿。”帕斯捷尔纳克身上就有一种儿童的稚气。他谈诗人,“当他还是一个坏人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好的诗人”。


二月八日

星期六

将《索尔仁尼琴自传》生词查出,初步了解了它的内容,要译它有一定的难度。

返回北小营。太阳还未落山,路上、街上已静静无声了,仿佛要发生什么事情,行人很少。人们已闭门在家准备过年了,今天是年三十。人们按“三十晚上坐一宿”的习惯,准备过夜。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夜十二点,爆竹声骤起,走在街上,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火药的气息,节日也像战争时期一样。


二月九日

星期日

今天大年初一。烟火气息已消散。这是家庭气氛最浓的日子,从一个家庭分裂出去的小家庭,又返聚在一起,孩子们带给大人喧闹和愉快。

这一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早晨走出院门,看见两只鹅,分辨不出这是不是一对雌雄,毛色肮脏,白色,由于缺乏生物知识,它们与天鹅是否同种同科搞不清,我观察它们的鸣叫,长长的颈使它们叫起来很困难,只有伸颈前倾才能发音,但发音时双唇不是张开,而是一抿。鹅的体态硕大,故过去人们有用它护院看家的,现在养它和养鸡一样,为了生蛋。


二月十日

星期一

初二是走亲访友的日子,家里依旧是喧嚷的。引起我注意的不是人们相见时的真情实感或虚情假意,人们为了摆脱孤独,两者都是需要的。

需要记下的是夜晚的星空,绽放的星花吸引着我注视着它们,这是只有在乡下的夜晚,北方的夜晚才能看到的明亮晶莹的星星,它们的闪动更加迷人神秘。古代人为许多星座命名,因为它们的分布、排列竟会那么和谐一致。我不懂天文中星座的分布,但北斗七星是我熟知的,在童年时就注意它。北斗七星像一个水勺或一个巨大的烟斗,环绕着北极星转动,这时它的斗口正朝向西方,斗柄伸向东北,这个大烟斗含在谁的嘴里


二月十一日

星期二

过年的这几天,似乎理所当然是玩的日子,我和表弟、弟弟打牌,下下象棋,看看书,看看电视,到村外田野上走一走,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在所有事情中,赌是一种最微妙的活动了,大家坐在一起,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赢。谁也不想去输。进行下去输赢出现了,谁都不愿走,输的想赢回来,赢的想多赢,事情就这样进行。

傍晚了,急忙到村外去看日落,空旷的田野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我这个写诗的人来看日落。炊烟摆动着升起,落日像一只沉船缓缓没入山里,村子真像一个海,道路的河流从四面汇入。阿斯图里亚斯在《总统先生》中这样写过:无数条河流汇入大海,像一只猫把胡须伸入牛奶碗。

我在麦田里走着,想着诗句。大地已开始解冻,一层松酥的泥土,踏在上面,腾起烟尘。晚霞渐渐褪色,没有云,没有风。我走进一块荒地,毛苇在高坝上保持着向东南倾倒的形态,一动不动。前面忽然飞起一只鸟,这是被我的脚步惊动的,它已经准备在草丛中安睡了。我叫不出它的学名,但很熟悉它,它飞起来,总是贴着地面,从不落在树上,它的颜色像土地一样,夜晚也在草丛中度过。我等待着星星,也像注视着地面看种子破土一样,意外地在西面天上看到了柳叶似的新月,它的被地球挡住的大半部分也清清楚楚,发光的这小部分似乎膨胀了一般。第一颗星星出现了,它在头顶,遥远地笑着。还要等待,我仔细地注视着天空,二、三、四、五颗星星也出现了,它们一定是夜晚最亮的星星。在它们的周围,无数小星星已经映现,已无法数出。东南方的星星出现得快,而北方的北斗七星仍无法辨别。今晚不是非常晴朗。

回来时,学校的操场上在放映电影《盛夏和她的未婚夫》。


二月十二日

星期三

爱伦堡说,一些诗人是以听觉感受世界的,另一些诗人是以视觉感受世界的,布洛克是前者,马雅可夫斯基是后者。他讲了叶赛宁。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一见面就对骂,叶赛宁说,他是个为了什么而写诗的诗人,我是个由于什么而写诗的诗人。我自己不知道由于什么,反正我和他不会相互代替,他是个乏味的诗人。叶赛宁是一个天生的诗人,但他写一行诗要花很多时间,一涂再涂,有时就干脆撕掉。

带着《人·岁月·生活》返回昌平。途中我走进杨树丛里,它们的皮肤已微微泛青,微小的蝇虫在交配,阳光暖融融的,春天已在路上,和它并行的是候鸟、太阳。


二月十三日

星期四

下午电视台播放了苏联艺术体操表演录像,运动员都是二十岁以下的苗条的少女,也很漂亮。苏联的芭蕾舞是举世公认第一流的,体育中的体操项目也被苏联和保加利亚垄断着。斯拉夫人的体型天然地就适合于舞蹈,这是欧洲拉丁人和日耳曼人无法相比的。

看着这优美的舞姿,和谐的动态,我忽然想到了梅花鹿、鸽子、天鹅、燕子,是可以用它们来比喻少女的,但是如果换一些动物,斑马、羚羊、喜鹊、麻雀,虽然它们也温顺、善良,却不会将少女比喻成它们。

晚去苗木家,过年后看看他。


二月十四日

星期五

上午街上站了不少警察,今天是初六,昌平要举办花会。我去了单位,拿到周所同的信及《中外妇女》第二期。

不知为什么叫花会,内容是由各乡表演的踩高跷、旱船、小车等。人们站在大街两侧等待着,警车巡视着,警察和值勤战士维持着秩序,当表演者从不同的方向走向街心,他们就失去了作用。表演内容是有戏剧性的,按各自角色打扮起来。

在人们向钱看的时候,仍有这方面的热心者。


二月十五日

星期六

昨日打电话和顾城约定十七日去他家,并给张金起发了一封短信。

下午郭建华来了,通知十七日在文化馆开会。谈到了写作,他是写小说的,每天都在写,谈到了投稿,他建议我得大量投寄。是的,我的诗并不多,在本上的可投的编辑部也有限,有的诗已分别投过了,但仍然没有被看中。我对他说,我要变变写法,但现在还不行。


二月十六日

星期日

上午在家看书。下午要离开房顶下到天空下去。骑车走小路去十三陵水库,大地已开始解冻,土路暄软,冰在融化,耕地上已有农民在劳动:一匹马拉着磙子在轧地。经过一片桃林,桃枝扭曲着向四外伸着,像一簇凝固的火苗,我想着凡·高的画,他的树也是这种样子。

水库完全干涸了,只有杂草和星星点点的冰雪,这是水洼结的冰。里面像一个牧场,远处有几匹马垂头吃着草。几辆汽车行驶着。很想看看这里的落日、黄昏,只是天气不晴朗,夕阳暗红,如一个小绣球。几乎没有游人,在松林中走走,拾了一枚松果,回来放在了书柜中。


二月十七日

星期一

睡醒看窗外,直觉地感到下雪了。坐起,发现大地已白茫茫一片,雪片不断飞下来。昨天无任何下雪的征兆,太意外了。雪积已有三寸多厚,踩上去便淹没了脚面,电线上也落着雪,直到积足了跌落下来。

进城的计划不能变,而且正好看看沿途的雪景。街上汽车老实多了,被车轮轧过的雪肮脏不堪,使这洁白的世界染上了污点。枝丫上积上了雪团仿佛长满了白叶片。城里的秩序仍然正常,只是节奏缓慢了下来。

买了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是散文体;劳·坡林的《怎样欣赏英美诗歌》。《星星》诗刊第二期,这是一期流派诗专号。下午两点我去吴思敬家,这是个做学问的人,窄小的房间四壁积满了书,谈了会儿家常后又讨论了一下当代诗人和诗便告辞了。他人很热情,他让我转给顾城一短信,谈编一九八五年诗选,让顾城选几首一九八五年发表的诗寄去。

晚去顾家吃饭,进门时他与谢烨在堆雪人,这时雪团融化后已塌陷下去,他们在晚间堆,可能为避免同院人的好奇与议论。顾城拿来了摞新书,其中有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这本书我在书店见过未买。吃饭时谈到了饮食问题,如何才科学,不致癌。电视播放了一部有关西藏的电影,它的传统的有很浓佛教因素的艺术品和建筑展现出来。不久前美术馆展过一个“西藏民间艺术展”,我问他看过没有,他说江河讲不太好便未去。“后来我忽然醒悟了,江河是只看书、听音乐、看画片,而不看实物,不看自然本身,我被他骗了。”睡前翻阅了他用一百多元买的西洋美术大词典,香港出版。


二月十八日

星期二

早饭后告辞,顾城把他一九八三年十月至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写的诗编为一集,名《颂歌世界》,他把诗(已发表与未发表)剪贴在五张八开大小的纸上,让我带走帮助复印二十份。他岳母看《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故我又绕道去王府井买了一本。

回来时,公路上积雪因车轮轧生热已融化干净,路面如下过一场小雨,两侧的自行车道积雪如故,同田野白成一片。


二月十九日

星期三

雪后天气很快暖了,在冬天一直穿的衣服感觉厚重了,第一次觉得不再需要阳光了。在早晨跑步,空气暖暖的,有一种浑浊感,像室内一样了。冬天是令人留恋的,冬天的早晨清爽、畅快。


二月二十日

星期四

海明威以英国诗人约翰·顿的诗为他的小说命名《丧钟为谁而鸣》。海明威写道:“没有一个人能像一个小岛一样独自存在;每一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倘若海浪冲走了一座岸边的悬崖,欧罗巴便少了一部分……每一个人的死亡对我都是损失;因为我和全人类是一个整体;所以你永远不要问,这钟是为谁而鸣,它是为你而鸣的。”


二月二十二日

星期六

下午去野外走走,京毛二厂南侧是一片田野,机井房后的雪还未化。走在麦田里,经过雪化,土地软软的,非常湿润,马上会长出一片绿苗。东南风把烟柱像草一样吹向北方。孩子在放风筝,他不会像我这样关注一切。


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日

去图书馆还爱伦堡《人·岁月·生活》第二、三部,借四、五部,这种类型的书比小说更适合我读。

在阅览室借了《丑小鸭》《青春》《文学评论》《外国文学》几本杂志。在《外国文学》内,有西蒙答记者问:

记者:您为什么而写作?

西蒙:因为任何人都需要做点事情以证明他活着。

记者:您为什么人而写作?

西蒙:因为我喜欢写作,我觉得按照我认为最好的标准来制造书是一种乐趣。

真正的大师不以圣人自居,也不努力去做救世主。


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

为期三个星期的寒假结束了,今天开学。教师们上班了,过了年,大家互致着问候。找小孙问《索尔仁尼琴自传》译文事,因为我喜欢做一件事就尽可能快结束它,还有下一个事在等你。


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二

小孙的译文拿来了,但我不放心,继续查单词,将全文自译一遍。原文是英文,这可能是索尔仁尼琴自己书写的,因为他一直流亡在西方,有一定的难度。我找来了浙江出版社出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中短篇小说集》,里面收有索尔仁尼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


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三

从昨天开始的大风继续刮着,这是春寒,风从西北吹来。下午要去十三陵水库南侧的一所干部培训中心去上课,为准备补习的各县区财政系统人员做考电大前补习。骑车走走,无心观看周围的环境。


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脱去毛衣。

“幸好我们知道杯子是用来喝水的,不幸的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口渴。”

“你如果在我的道路上,要水还是让口渴?孤僻的朋友,告诉我。”

这是西班牙诗人马查多的诗,爱伦堡谈到了他,引了他的诗。西班牙与西班牙人是个谜。我没有读过马查多的诗,也不太了解他,但希梅内斯、洛尔迦(又译洛尔卡)、阿尔贝蒂、阿莱桑德雷这些人的名字让人看起来也是美的。

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译文初译完成,和小孙一起按原文逐句核实校对,我按原文上下文之意纠正了小孙译文的几处不妥的句子。

近期菲律宾政局不稳,马科斯总统和阿基诺夫人在进行大选之争,马科斯以独裁专制的名声出逃美国。对《参考消息》一版与四版关心起来,每天要看电视台的国际新闻。今晚的电视新闻头条即为瑞典首相帕尔梅在与夫人晚十一时看电影回来时,在大街上步行被暗杀。这是继前不久电视台以头条报道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后,再次以头条报道国际新闻。


本文转自公众号:新史学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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