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0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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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編紀事(三)

 有兩件東西人們無法凝視,一是太陽,一是死亡




01


      初冬的陽光不似前幾日那麼刺眼和尖銳。白光輕洩在石膏像上,伏爾泰在書架的隔板上留下了對比度不是很強烈的陰影。 藍色的天很乾淨,卻沒有秋天那麼通透;窗外的空氣也不像夏日那麼色彩鮮明,隔著雙層玻璃窗,人们可以感受到冬天的情緒。放眼望去,遠處開發區的幾個工地上,塔吊還在緩慢地移動著它長長的臂膀。


      整個下午南無菡都坐在十四樓的窗台邊,煙灰缸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個煙頭。烟头们拖著半截身體,焦黑的頭、白色的身體和黃色的過濾嘴,共同擺出了一種抗議的姿態。對與有煙癮的人說,這抗議指向的是一種不能容忍的浪費。抽煙的人都能體會得到,當你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和抽屜,只能找到打火機或者火柴的時候,你就能夠理解煙灰缸里躺著的那幾位紙煙紳士,理解它们的價值。 


      南無菡沒有注意到紙煙紳士們的抗議,南無菡已經忘記了紙煙的味道,只是習慣性地點著烟抽一口,然後下意識地掐滅,又放進雕花玻璃煙缸里,这样的动作過一段時間重複一遍。


      南無菡四十歲才開始公開抽煙,那時候南小花已經上了高中。此前南無菡都是悄悄地,躲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獨自和紙煙接觸,唯恐南小花看到。在小鎮裡,女人抽煙多半會給人留下不雅緻的印象。南無菡不想讓自己的獨女在外人面前感到壓力,盡量控制自己抽煙的數量和頻次。

 
      那年南無菡搬到了市區,在南小花讀書的學校裡找了份工作,這個工作對她來說雖不算是輕鬆,但也算是容易,既能照看女兒也不用像之前一樣四處奔波。南無菡甚至在學校旁邊買了一個小套房子和女兒同住。


      南小花很喜歡這套房子,從開盤排號到收房,她一直跟著南無菡。在房子這件事情上,南小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炒房客,與她十幾歲的年齡完全不相符。選房那天先搖號,開發商的營銷噱頭規定,沒有預約的不能參加搖號,沒有搖號的不能參加選房。南家這母女沒有預約,進不去搖號現場,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房子已經看過幾次了,沒想到開發商還真這麼嚴格。  


     現場熙熙攘攘人很多,南小花四處張望,看到有一位面相和善老先生牽著一位老太太的手也來選房。老太太大概腿腳不太方便,腳底下絆了一下。南小花一把鬆開拉著南無菡的胳膊,攙扶住老太太。


     老先生問小姑娘你也來買房啊,南小花說是的,想和爺爺您做鄰居呢。一句話說得老先生樂不可支,連忙說好好好。南小花說我們沒有預約所以進不去,正想辦法呢。老先生連忙說我們有預約的,來來來跟我們一起進去吧,就說是一家的。


      其實這個三線城市的房子也沒有那麼搶手,南家母女順利選到了喜歡的房子。


      房子毛坯交付,南無菡看著沒有宣傳冊上的漂亮,嘟囔着說開發商都是王八蛋。南小花左看看右看看說挺好的啊,尤其是視線好。南小花,一個女高中生從設計到跑建材市場選材料,從找水電工到買家具,樣樣拿主意並親力親為,南無菡拗不過女兒只得由著她,為此兩個人還吵了好幾次。


      三個月以後,六七十平米的小房子在南家母女的捯飭下,換了個模樣。南無菡說,这比開發商的樣板間好多了。南無菡還說小花啊,你以後自己開個裝修公司吧,肯定能賺錢。南小花得意地說這算什麼,以後做大生意你跟著我享福。聽女兒這麼說,南無菡眼淚就下來了。

02


      南無菡與前夫離婚的時候,南小花才兩歲多。很多人都勸她把孩子給男方,一個女人拖著一個孩子以後日子一定很艱難。那時受學生事情的影響,全國的出口貿易大多都停止了。南無菡所在的廠子,原本往美國出口乳膠醫療手套,已經倒閉了,兩百多個和她一樣的人都在自謀出路。


      南無菡自己倒是不怕,她自己做過出納員,算賬做生意都不是什麼難事,就是英文也都能來幾句,但是帶著孩子就難說了。南無菡也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即便是離婚了,日子還是要自己過的,畢竟自己也還年輕,如果自己都過不好,那孩子也就更過不好了。


      初冬的陽光不似秋日那麼刺眼和尖銳,該吵得架都吵完了。南無菡抱著兩歲的女兒沿著馬路朝娘家走,這段三公里的路她平時都是騎自行車的。抱著女兒走回去是南無菡刻意想這麼做的,路上遇到了好幾個熟人喊她搭車,她都拒絕了。南無菡想多和女兒親近親近,誰知道以後呢。


      南小花在南無菡懷了睡得十分香甜,小嘴嘟嘟的讓人忍不住想親一口。南無菡邊走邊時不時地看看懷裡孩子,她忽然覺得以前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自己的女兒,確實長得很像自己,連嘴角的笑意都很像,長大了再次相認應該是不會弄錯的。


      南無菡抱著女兒回到家,南妈妈接過還在熟睡的孩子,放到小床里。每次回到娘家孩子都睡在這張櫸木小床上,這櫸木小床是南先生親自做的。南先生退休之後開始做些木材生意,南先生做生意的理念是活人沒有要不回來的賬。找南先生賒賬的個人和單位都有,最長的有賒賬超過十年的。


     南先生有一次收到幾根櫸木材料,捨不得賣,親手給外孫女做了兩個小孩床,一個送到女兒家,一個留在自己家裡等外孫女回來睡。這櫸木小床充分顯示南老木匠的手藝,全榫卯結構,雕花床頭,連護欄都是手工拉線做的,為了四個床腳的造型,南先生用掉了一般兩倍的材料。有個經常從南先生這裡拉木料的採購想要这张小床,南先生說回頭再給你做一個吧,這個是我外孫女的,小孩子認床,換地方就鬧夜。


      整個晚上南先生都在抽煙。關於抽煙,按照南先生自己的說法,他是沒有煙癮的,抽烟只是習慣,不抽也行。南媽媽說菡子你決定了嗎,南無菡說決定了。南媽媽又說,人是你找的,当初我们说多看个半年,你不同意还跟我吵跟你哥吵,現在不過了也是你說的,这到底是啥原因。

     南無菡說他打我。

     南媽媽說,男人打老婆也不少見,过去更多,其实打一次也没啥,只要不打伤,忍让一次以後就好了。

      南無菡說,不是一次,是經常。

      

      南媽媽不再說話,南先生說,回來吧。 


      很多年以後,關於男人打老婆的事情,南小花問南媽媽說,奶奶奶奶我爺爺打過你嗎。南媽媽放下手裡正在納鞋底的針線,目光從老花鏡的上面穿過來,望著南先生和南小花說,他還打我呢,我不打他就是好的,順手一巴掌拍到南先生身上,南先生哈哈哈大笑。


      南無菡在家裡有個綽號,小時候調皮,南媽媽特別生氣的時候就會叫她霸道妮子。那时候南無菡霸道得連夢裡都沒人敢惹,她是南先生的掌上明珠,哥哥弟弟都要让着她,南無菡的夢都總是甜蜜的夢。


      這天晚上南無菡做了平生的第一個噩夢。南無菡半夜大喊大叫,隔壁的南先生和南媽媽都被吵醒了。南先生和南媽媽守著淚流滿面的南無菡問怎麼了,南無菡只是哭說不出話来。


      兩歲時的南小花不叫南小花,如果不是那個夜晚,南小花就永遠都不會叫南小花了。那個夜晚南無菡夢見了一個小女孩,留著披肩長發,看不清面目,在一條結冰的河床上走著,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北风呼啸,殘雪留痕。小女孩光著兩隻腳,穿著襤褸的薄衫,肆虐的寒風吹得她弱小的身軀不停地戰慄。小女孩就這麼朝著南無菡走來,她的腳步留下的印跡分明是鮮紅的,她的腳被冰碴割破在流血。一步一步,那小女孩向著南無菡走來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嘴角帶著一絲笑意,那笑意是那麼真切那麼熟悉。


     南無菡莫名地朝著女孩撲了過去,她觉得就是要扑过去。她想扑过去抱住那女孩,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她想抱起她,讓她流著鮮血的雙腳遠離寒冰,她想把她摟在懷裡讓她不再戰慄。

      可是,她無法移動自己的腳步,她像是被定住一樣,一動不能動。南無菡呼喊著、呼喊著,哭天抢地,直到醒来,看到南先生和南媽媽关切的目光。

03

      南無菡又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煙氣經過肺部的過濾,吐出來的時候已經從青煙變成了淡淡的白色,煙草裡的尼古丁一部分留在過濾嘴上,另一部分浸潤在她的肺里,由網狀的毛細血管吸收,并隨著血液刺激着她的大腦,讓她從茫然的空寂中,回到初冬的清冷的陽光下。


      南無菡有點頭疼,南無菡頭疼的是這沒完沒了的疫情。從前年春節開始,從大家不以為然到風聲鶴唳,再到草木皆兵,现在已经是麻木不仁了。按理說,幾個月的封城都過去了,現在控制的這麼好,如果要打分的話一定是世界第一,人們應該感到自豪而不是感到緊張才對。但是現在確實人们有點緊張得頭疼。


      沒事的時候南無菡也會想想国家大事,比如這疫情。南無菡居住的城市是疫情爆發的中心之一。疫情刚開始时流言蜚語小道消息滿天飛,南无菡并不在意,因为政府還算正襟危坐。最嚴重的時候,全國都支持江城,硬扛也就扛過去了。那時候政府經常說可防可控,偏偏老百姓自己嚇自己。現在老百姓覺得問題不大了,政府卻緊張起來,又是健康碼又是通行碼,做核酸檢測一次兩次三次,打疫苗一次兩次估計還有第三次。關鍵是隔離,最開始從境外回來都要隔離半個月,後來漲到了二十多天。不管核酸检测怎麼樣,反正要到指定地点隔離。

      南無菡有時候想,如果開一家酒店專門接待隔離人員,估計會很賺錢。不過話說回來了,這樣也有被感染的風險。去年年初生產口罩賺錢,但是現在應該飽和了。隔离酒店是否饱和,这也很难说。


      当然最賺錢的應該是核算檢測了,那東西看起來也不複雜,收費却不少。这應該是有技術含量才能做的事,也不是有技術就隨便能做的,還得有關係。想到這裡南無菡內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這都不是我们老百姓的戲。


      其实,南無菡關心疫情是因為南小花要回家。南無菡關心疫情不僅是因為南小花要回家,還因為南小花这次回家是要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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