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律师 || 接纳就是爱

我的一个客户，本来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但人生无常，一夜间，丈夫被关在看守所，蒙冤受屈。她没有指责丈夫不小心，而是四处为丈夫呼吁。他们一个在看守所，一个每天奔波在喊冤的路上。

我的办公室，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苦难中，中国女性表现出来的刚毅和坚贞，常让人动容。我开玩笑说：在中国，唯有爱情可以解救司法。

虽然常见，但我依然对这对夫妻的相处之道颇感兴趣，这也常常是我自省的素材。

我问：你觉得你丈夫最好的地方是什么？

她说：他完全的接纳我，我年轻的时候，头发染成黄的，打扮的很怪异。但是，不管如何，他都觉得挺好。我觉得，哪怕有一天我爱上别人离开他，他也不会指责我，他也会祝福我。爱就是不管对方做啥都会觉得好……。因为他的接纳，我也更爱他。

短短的一段话，说出爱的真谛，他们的爱情，仅仅是因为他们彼此的接纳。

现代人渴望安徒生童话般的爱情，却失去了“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的天真。

不接纳，哪怕相濡以沫的生活在一起，却会遭遇貌合神离的尴尬。

大诗人陆游，也需要直面自己言不由衷的困局。否则，他就不会错过唐婉。最后只能仰天长叹：错错错。

他爱唐婉吗？一定是爱的，否则，怎么会“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但是，他的爱，不纯粹，不透彻，他的爱是附条件的。他终究无法接纳那个可能无法生育，婆婆不太喜欢的唐婉。他只能叹息山盟海誓之后的锦衣难托，却无法在恒久忍耐之后生出恩慈。

无法接纳，是陆游这个酸楚文人的爱情硬伤。他甚至远不如蔡锷一般爱的豪迈，哪怕大将军是在八大胡同遇到小凤仙，却说“不信美人多薄命，从来侠女出风尘”。如今要被朝阳群众举报的事，大将军蔡锷演绎的清新脱俗。没有这种超越的接纳，就没有之后电闪雷鸣的爱情故事……

耶稣的出现，是这个世界的一声惊雷。

那个时代，并不缺乏抱着圣经讲道的人。他们每天长长的祷告，高高在上，算计着别人的罪。看到妓女要拿石头打死，遇到下等的妇人，他们话都不会和她们讲。他们一副圣洁的样子，蝇营狗苟的把自己打扮成上帝的形象。

在那些“圣洁”的的人面前，耶稣显得格格不入。他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他推倒了会堂的桌子，他骂这些看上去的正人君子是毒蛇的种类。他为妓女说话，他到税吏家里吃饭。他和撒玛利亚妇人聊天，那妇人是有诸多不良历史的女人，连外出打水，都要等到没人的时候。但她遇到了耶稣，撒玛利亚妇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接纳，从此，世界不再一样。

基督教会几千年来，从来不是圣人的博物馆，而是病人的医院。圣经更不是为了展览圣徒，却是记载罪人的赦免……。律法让人死，恩典里才有盼望。

人类的灾难，开始于道德的傲慢。夏娃吃了不该吃的果子，但也要为自己找到道德的理由。悦人眼目，可做食物……哪一个理由都合情合理。

蛇知道自己的猥琐，所以它选择亚当不在的时候，对夏娃篡改律法，没有当面的责备，只是为了背地的私谋。

那个时候，夏娃自己也不能接纳自己。她要像神一样……

我是一个刑事辩护律师，每天面向各种可能入狱或已经入狱的人，有蒙冤受屈，刑加无辜的人，也有真的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人。职业伦理和操守要求我不能带着道德的傲慢与他们说话，更不能简单的道德评价。接纳这些人甚至不是道德要求，而是职业要求。

然而，我也越来越深刻的知道，事情的真相远远比法院判决书更复杂。诚如耶稣为妓女说话：谁没有罪，谁就拿石头打死她。人隐秘处的幽暗，那些拿起石头的人，自己也没有察觉。他们必须打死那个行淫的妓女，才能掩盖阴暗处与蛇对话秘密。

当年，马加爵案件震惊全国，深夜，他砍死了同宿舍的四个学生。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然而，这个“杀人恶魔”，同时也成绩优越，获得全国奥林匹克奖，“省三好学生”。是什么驱使他放弃一切的好，而不顾一切的跑向深渊？

马加爵的事情发生后，他的父母说：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他们甚至拒绝领回马加爵执行死刑的尸体。是的，他们只能接纳那个成绩优秀的马加爵，却无法接纳这个杀人的马加爵。这或许正是这个男人的悲剧，他只能保持好，才能被接纳。于是，当生命中出现了不好，他自己也不能接纳自己，于是就彻底放弃了自己……。

圣经里有个人物叫约伯，他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家里人丁兴旺，家资殷实，他的姐妹、朋友都觉得他好，甚至连耶和华上帝都评价他：地上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他就是一个完人的形象。

然而，忽然有一天，灾难来临了。他几乎失去了所有，财产、名声、健康、家庭……。约伯面临着巨大的心灵困境是：他是否还可以接纳一个看起来很糟糕的约伯？魔鬼的挑战也是清晰的：让约伯失去一切，约伯是否还是原来的约伯吗？

与其说，约伯经历了一场地上的灾难，不如说约伯经历了一场精神打劫。约伯灵性生命的成长，是从可以接纳那个一切很好的约伯，到终究可以接纳一切不好的约伯。这个时候的约伯才是深刻的，炼净的，有生命的。这个时候的约伯，才可以承受上帝更大的祝福。

不接纳自己的有限和不完美，正是当下社会需要治疗的病。整个社会指向更快、更高、更强……。人类虚妄的自大，以为如此可以塔顶通天，传扬自己的名。但是，虚妄的自大导致语言沦丧。巴别塔事件后，人类的表达欲望超过了表达能力，正如爱的欲望超过了爱的能力。人类只能在“人生若只如初见”中窥见欣喜，却失去了“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勇气和浪漫。

接纳就是爱，接纳那个不完整的，有缺点的，甚至凋零的，那就是真爱了。爱人，爱自己，都是如此。撒玛利亚妇人，也因此，燃起了生命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