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鱼剧评丨《燕燕》：“上帝角色”之死，拯救了谁

身为丫鬟的燕燕，救了一表人才的秀才李维德，李维德去姑妈家后，正好看上了姑妈的丫鬟燕燕。不识字的燕燕对有点文化且英俊潇洒的李维德也有好感，但也守住了矜持。不过在PUA高手李维德的软磨硬泡下，燕燕与李维德发生了关系，走到了一起。

接下来，燕燕盼望着李郎来请人说媒，在她看来，李郎当初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对天发誓生生世世。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在燕燕的观念里，对爱情的忠贞，对上天的敬畏是自己这个不识字的丫鬟都明白的道理。而且，她明白，就去行。她认为读圣贤书的人更应该是道德楷模。但燕燕哪知“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仗义多是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二鱼剧场的 二鱼：11名研究生举报导师的那些事，伦勃朗400年前就想干了 也对读书人做了说明）

李郎这时又邂逅了一位美女莺莺（看这名字取的），莺莺是大富人家的女儿，当初李郎落魄时，莺莺嫌弃并没有就她，但现在李郎考中功名了，春风得意，莺莺也相中了李郎。虽然莺莺燕燕两个李郎都喜欢，虽然当初莺莺嫌弃自己，燕燕救了自己，但莺莺是富家千金，燕燕是丫鬟。李郎毫不犹豫选择了莺莺。

对李郎来说，婚姻是利益的考量，他想的不是誓言，不是爱情，而是前程。

对燕燕来说，婚姻是一生一世的盟约，她想的不是地位，不是文化，而是誓言。

这是他们价值观的殊途，也是一切戏剧矛盾的根源。

李郎打算莺莺正妻，燕燕小妾，这样自己就可以莺莺燕燕。等李郎说出他的计谋时，燕燕才如梦初醒，这个时候，她决绝地拒绝了李郎纳妾的想法。

其实在当时，燕燕做妾也算是地位的提升，但燕燕对爱情忠贞的坚持，让她愈发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此时，李郎认为燕燕不知好歹，想出了一个歹毒的计谋：请姑妈，让丫鬟燕燕为自己去莺莺那里说媒。

这样不仅可以迎娶莺莺，还可以羞辱燕燕，敲打她，好让她以后顺服自己。在传统社会，个人必须依附家族的年代，李郎想，燕燕只能就范。

李郎没想到的是，燕燕没有就范，而是说出了“李维德，狗贼”，扮演燕燕的王玉梅不愧是梅花奖得主，演到这里时，眼里流出泪来，支撑起了角色的情感张力。一般戏曲演员属于程式表演，角色是通过动作程式绝活儿来展现人物内心情感，直接流泪的不多。王玉梅在演《阖宫欢庆》里的郗氏（花旦），和燕燕（奴旦）时都流泪，把表演传承与个人发挥融会贯通。之所以有这样的情感张力，是因为此时的燕燕已经实现了蜕变，这个蜕变就是从原来对一个人（李郎）的爱慕，蜕变为对尊严、天理的捍卫。燕燕不像杜十娘那样恋爱脑，被李甲抛弃后，自己就带着百宝箱自杀了，也不像焦桂英那样，打神哭天喊地，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燕燕准备把真相揭露给莺莺看，把李郎的品行显露给世人看。这是《燕燕》的悲剧美学高于《杜十娘》《王魁与焦桂英》的地方。

燕燕去为李郎相亲，莺莺和燕燕之前就认识，虽然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但情同姐妹，燕燕告诉莺莺李郎的为人，莺莺不信，燕燕只好把自己被骗的耻辱过往谁给莺莺听，并把李郎想娶莺莺，让自己做妾的事一股脑告诉了莺莺。揭开自己的伤疤也不让李郎祸害更多的人。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在当时，燕燕是贞的事是羞于见人的。

但没想到，燕燕说的重点是李郎人品极差，莺莺听的重点是燕燕居然还做妾，她是李郎救命恩人，以后难免争锋吃醋。于是，莺莺也想出了一条歹毒的计谋：她假意告诉燕燕，自己拒绝李郎。并写了一封信，让燕燕带回去交给李郎。燕燕误以为是拒绝信，于是，把信递给李郎。在剧里有一个细节：燕燕在李郎面前故意把信扔在地上，让李郎去捡。李郎不屑地捡起来。从这个细节 可以看出，燕燕虽然是女仆，但比身为主人的李郎更有尊严，而李郎根本就不把发誓、尊严当成一回事。他从圣贤书，从婚姻，从誓言里只读出两个字：利益。

在戏剧当中，有一种角色叫做：上帝角色。意思是给整部影片提供价值观的角色。比如《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他对自由的追求，对爱的忠贞是整部影片的价值观。杰克的死也让露丝活过来，不仅肉体活过来，灵魂也活过来。在《摔跤吧，爸爸》里，爸爸是上帝角色，他对理想的坚持是影片的主旨和价值观，并影响到了女儿，让女儿从平庸，走向蜕变。这个蜕变不仅是拿到了冠军，还让她对父亲、对人生、对成功的理解发生了灵魂蜕变。一个上帝角色，带领一个主角实现蜕变，这是典型的戏剧模型。

有一些伟大的戏剧，上帝角色也许不起眼，比如《俄狄浦斯王》里，上帝角色是那个预言者，就是说出俄狄浦斯必将杀父娶母的人，因为他预言了人的无法摆脱命运的悲剧宿命。俄狄浦斯是主角，他在努力摆脱这个预言，但最后才发现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但他的努力展现了不屈的人性，在这种不屈中，灵魂在蜕变。

《燕燕》里，上帝角色毫无疑问是燕燕，她对誓言、爱情的坚持，对生命尊严的决绝给了这部剧价值观和生命力。但主角也是她，她没有带领莺莺改变，没有让李郎改变。剧里只有一个人改变，那就是燕燕自己。她从一个天真的赤子，蜕变成决绝的赤子。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

李郎读完莺莺的信后，大笑起来，这哪里是拒绝信，莺莺用诗歌体，说了这一层意思：燕燕把你的下流往事告发给了我，你要娶我就别纳燕燕为小妾，不然就休想娶我。莺莺料定李郎会屈服自己。此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臭味相投的莺莺和李郎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者，他们在利益面前走到了一起。李郎，李维德，果然想出了更歹毒的主意：让姑妈把燕燕卖给另一户人家做妾，再次羞辱燕燕。

知道实情后，燕燕用更具情感张力的话，怒斥莺莺和李维德“一个是笑面虎，一个是伪善君”

燕燕此时，无法选择，她是人家的奴婢，必须服从主人的安排。

但世间只能管住她的身体，无法管住她的灵魂。她在李维德与莺莺新婚当夜，上吊在了他们的婚床上。所有人在燕燕上吊的尸体前颤栗，却难以站立。

以此方式结束这出悲剧，告诉我们每个人，哪怕卑贱如奴仆，也可以用死亡为真理献祭，在世上得不到的自由，可以在献祭中得到。

燕燕，“上帝角色”之死，没有改变任何人，只改变了“上帝角色”自己。燕燕在死亡献祭中得到了灵魂的高贵与自由。也把所有人，这个社会，钉在了耻辱柱上。

也许，我们文明的现实中，有无数人像燕燕的“上帝角色”那样，用血把罪人钉在耻辱柱上。

但血迹干时，大地的土壤依旧。

“上帝角色”控诉罪恶，却无法改变土壤

只有上帝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