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23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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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林世钰 | 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By: Edwin)


上个世纪90年代初,五月的一天,纽约晴好。作家木心穿行在自己居住的皇后区杰克逊高地,准备去给一众旅美的中国艺术家讲授世界文学史。

那天阳光灿烂,木心心情不错,一进门就发出感慨:一路走来,觉得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当晚,他用一首《杰克逊高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五月将尽/连日强光普照/一路一路树荫/呆滞到傍晚/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天色舒齐地暗下来/那是慢慢地,很慢/绿叶藂间的白屋/夕阳射亮玻璃/草坪湿透,还在洒/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林世钰 | 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什么都可原谅”的木心。(图片来自网络)


木心是受过时代磨难的人。

少年时,他沉浸在文学梦中,借口养病,雇人挑了两箱书到莫干山,住在家族废弃的房子里,昼夜读书著文。19岁时,他到杭州和上海读书。1947年,他走上街头参与运动,最后被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下令开除学籍,后被国民党通缉,不得不出走台湾,直至40年代末才返回大陆。

此后十几年,对于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来说,是劫难的开始。有一次,他因为不能接受陈伯达在一次大会上嘲笑海涅,愤而出声,因而被批斗。

入狱后,他“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了65万字的《狱中笔记》,用手绘钢琴的黑白键无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

出狱后,木心被送到上海一家工厂改造。1977年到1979年间,遭遇软禁,这也是木心二十年间第三次被限制人身字游。1979年获平反,任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1982年,他旅居美国。他的文字被陈丹青介绍回国内后,很多人惊呼,原来纽约隐居着这么一位优雅精致的绅士,保持着这么干净优美的汉语书写!

就是这样一个受过时代磨难的人,几十年后却宽厚地说,“一路走来,觉得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而我们熟知的鲁迅先生,1936年逝世前毅然决然地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而且在遗嘱中要求,吮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1926 年发表的杂文《学界的三魂》的附记中,鲁迅写道: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


林世钰 | 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一个都不饶”恕的鲁迅先生。(图片来自网络)


一个什么都可原谅,一个什么都不宽恕,木心和鲁迅对时代、世事和世人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原谅还是不宽恕,时时拉扯着我的心。

四十岁以后,对于曾经伤害过我的具体的人,我比较容易宽恕。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义人,一个都没有”,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都是蒙恩的罪人。而且大部分人的内心往往都住着一个受伤的小孩,所以才有伤害别人的言行。有的纯属惯性,未必有意。所以,我努力做到,看到别人眼中有刺的时候,反省自己眼中是否有梁木。当然,很多时候也做得不好,容易骄傲和自义。

况且,半生已过,我深刻体会到,人与人可以认识并相知,皆出于神的恩典。所以我尽量珍惜当下遇见的人,若能遇上可以交心的灵魂同频者,我恨不得捧一杯清茶,与之聊至东方大白。因为我知道,一旦衣袂飘然而去,此生未必还能江湖再见——因为这个时代只剩下江山,早就没有江湖了。

不过,对于一个摧残人性的系统和群体,我很难做到宽恕,比如塔利班,红色高棉,等等。因为这是一个集团蓄意制造出来的恶,它摒弃了作为人的基本良知,把人当成仅有工具功能的器物和可以奴役的奴隶,无法原谅。

这两周专注帮高耀洁先生编辑“最后一部书稿”,读到她胞弟高世洁追忆知青岁月的文字,数次落泪,对一个让人民受苦的系统,无法原谅。

1968年,22岁的高世洁被安置在河南西华县艾岗公社铁炉大队接受锻炼,艰苦异常。次年,他得知母亲病了无人照顾。向队长请假后,在风雪中徒步15里后才拦到一辆过路货车。五个小时蜷缩在没有车棚的翻斗里,到开封下车时,他变成一个活雪人。腿脚冻得快失去知觉。直起腰时,棉大衣上的冰咔咔作响。由于长时间靠在冰冷的钢板上,他的后背有一片皮肤的神经已经坏死,此后对冷热疼痛的刺激没有任何知觉。

他感慨万千:“这就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知青的命运,他老人家在温暖如春的地方‘其乐无穷时,我们多么需要‘red sun’的一丝温暖。可是,red sun,你却躲起来了!”

1971年,他查出乙肝,队长批准他返城,但是没有给他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他回到开封后,变成黑户,没有粮本和各种票券,更没法找工作,在社会上被消失了。家里只有母亲每月凭粮本可以买到的26斤粮食,他只能到处找吃的,每天想着如何填饱肚子。

在他女儿撰写的回忆文章中,我看到了一个足以载入人类史册的细节:为了活下去,高世洁偷偷跑去黑市买米。他在里衣缝了好几个米袋,交易完把米缝在里面,然后裹上军大衣,扒火车回家。

因为没有户口,找工作也是到处碰壁,他曾跑回铁炉大队两次,都未办成户口迁移证。“一纸户口把人压得没有了生存空间,有户口,就是人,没户口,就是鬼,在政府眼里就没有这个人……”直到1974年,几经辗转,才把户口办回开封。

整整三年,他过着“地鼠”般的生活,暗无天日。这是何其苦难的人生!

2015年,高世洁移居澳洲,走时,他带了一个装骨灰的罐子,定意一去不复返。这和他的胞姐——82岁颠着一双小脚出走的高耀洁先生何其相似!莫非倔强是这个家族的基因?


林世钰 | 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高世洁先生在悉尼。(图片提供:高耀洁)


当高世洁在超市看到宠物食品时,不禁感慨“这里的动物比中国人的命都值钱”。2017年,他的肝癌到了晚期,不久病逝,葬在一个溪流潺潺、草木葱茏的坡地上。

高世洁经历时代苦难的同时,她的大姐——高耀洁先生也未能幸免于难。WG的风暴刚刚刮起,她就被医院的ZFP打成“牛鬼蛇神”,数度拉出批斗游街。自幼缠小脚的她被迫脱鞋,赤足走在用煤渣和碎石铺就的路,鲜血染红了脚下的路。批斗结束后关在太平间前院,与死者为伴。她的胃在一次批斗中被打坏了,切除了十分之九,只好切开十二指肠代替胃的功能(从此很多食物都不能吃,而且要少吃多餐)。绝望之下,她吞服麻醉药和止痛片自杀,所幸最后被救回。1969年,她的13岁的儿子,被公安部门诬陷在厕所贴反动标语,被判入狱,三年后出狱,整个人变得胆怯,一生沉默寡言。

他们在北方受苦的同时,我父亲在南方也被命运无情击打。WG开始后,学校关门,正在读初一的父亲不得不回乡务农。因了出身地主家庭的“黑五类”身份,他前半生被死死摁在农村,不得翻身,WG结束后,父亲挣扎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工作机会,可惜已经人到中年,一家六张嘴等着吃饭,上大学的愿望彻底冰凉,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痛。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父亲后来愿意含辛茹苦供我们兄妹上大学,因为这是他未竟梦想的延续。

前几天是美国“国殇节”长周末,一个在纽约州雪城大学留学的中国男孩来拜访我,在我家小住了 几日。饭后聊起各自的家族故事,我这才知道90后的他为何看上去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郁郁寡欢的气质,原来那个时代在他心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霜——他的曾祖父曾是民国时期山东省教育厅厅长,祖父却是忠诚的共产党员,虽然两人政治立场不同,但在那个时代,结局都一样——曾祖父被打成了“you pai”,批斗致死;祖父在一次武斗中,被另一派ZFP用刺刀当场捅死。

男孩叙述得很平静,我听了却脊背发凉。原来,不管是50后,还是60后,70后,80后,90后,那个时代给予这片土地上每个家庭的苦难是普遍的,谁都无法躲过,多年过去,许多家庭的伤口仍然没有完全愈合。

当一个系统造成的苦难就像瓢泼大雨,每个人都被淋透了,实在很难做到“什么都可原谅”。

我想,木心先生所说的“什么都可以原谅”,应该是指与过去和解,放下怨恨,努力面前,忘记背后。但是“不知原谅什么”,可能是他面对一个庞大系统时的茫然。因为在这个系统里,每个人按理都应该对结果负责,但似乎每个人都与此无关。好比一个高速运转的碾压机,看上去是一个庞大封闭的整体,找不到那个负责的端口。细究之下,其实每个齿轮、每颗螺丝都是共谋,没有谁是无辜的——若无齿轮默契的绞合和螺丝的固定,机器怎能运转得如此顺滑无碍?

在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看来,恶分两种:一种是极端之恶,比如希特勒;另一种是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伦理的现代困境一书中,她剖析了艾希曼身上的“平庸之恶”。艾希曼是一个曾负责运输和屠杀犹太人的德国军官,被捕后受审,阿伦特为《纽约客》杂志报道了此次审判。她发现艾希曼只是一个性格温和的普通人,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狂。阿伦特说他只是时代旋风中的一片叶子不是恶魔,而只是一个小丑,并把艾希曼这类人的恶归纳为平庸之恶

林世钰 | 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受审的艾希曼。(图片来自网络)


其实,阿伦特错看了艾希曼。1957年,一个名叫威廉·扎森(Willem Sassen)的前纳粹党卫军军官在阿根廷采访了艾希曼。采访的录音带几年前才被发现,艾希曼在其中吹嘘自己帮助起草了传达屠杀方案的信件,还说有几次同事请求他释放一个受到优待的犹太人,他拒绝了。

大卫·切萨拉尼(David Cesarani)2004年的传记《成为艾希曼》(Becoming Eichmann)中披露了艾希曼在1937年讲过的一段话,这位理想主义者明显被一种幻觉控制着,认为犹太人阴谋对抗德国,认为他们是应该被毁灭的敌人。

尽管阿伦特被艾希曼的表象迷惑,看错了他,但她无意中触碰到一个更大的命题——普通人是如何成为邪恶的帮凶环顾周围,现实中有很多“艾希曼”。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表现得像个好男人、好父亲、好职员、好邻居,但是一旦卷入战争或者运动,就可能成为残酷的“战士”或者丧失理智的狂热分子。因为对绝对正义缺乏思考和追问,他们对自己“邪恶的帮凶”这一角色并不自知,不自觉就成了碾压机的一个齿轮。

所幸也有一些人是清醒的。去岁以来,国内发生了很多挑战人类底线和极限的事件。一个在体制内工作的朋友深夜苦闷独酌,并向万里之外的我倾诉内心烦恼。他说直到现在才明白,躺平其实比卖命更明智,因为干得越多,越觉无意义。

那么如何反抗平庸之恶呢?汉娜·阿伦特提出的办法是思考和行动。她说的思考是开放性的,自己要反思,也要与他人对话。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苏格拉底的“精神助产术”——在与别人辩论的过程中吸纳不同意见,最后达成共识。她说的行动也包含在这个过程中,就是在公共空间敢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在时代洪流中敢于选择正确的方向。

她的一生都在践行这个理念。


林世钰 | 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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