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萨拉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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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想法或景象。有些会像可爱的鲜橘色金鱼般，轻巧地游进你的脑袋，于是你追随它们……”
美国作家安·拉莫特在《关于写作——一只鸟接着一鸟》里有这样一句，描述灵感来了的样子，我喜欢这个比喻的画面感，读下来给六岁的女儿听，她立刻在白纸上画出了这个图像。然后又在旁边发挥了一下，加了个小姑娘，说:“哦，妈妈的脑袋里装了好多小金鱼。”
我注视女儿的画，这是个表情惊讶的女人，眼睛紧张地望向上面，好像看见了自己大脑里游进来很多鱼。她为什么是紧张而不是别的表情？这可真像是我的大脑啊，没错，这是我。每天我的头脑里都会涌进许许多多的想法，可它们不只有鲜橘色小金鱼，它们还可能是独角鲸，短吻鳄，狮子鱼，也可能是不起眼的小磷虾，飘浮的水母，或者企鹅，鲨鱼……脑海也是海啊。
我不得不重视脑海里的生物，它们左右着我的快乐满足或者伤心欲绝。放眼过去，一头巨兽常来光临，应该是头抹香鲸吧，灰色的大块头占据着海洋，使得其他小生物都躲得远远的。这头抹香鲸的名字就叫“迷失自我”吧。
上一轮迷失自我的时候，我二十二岁。在那之前我有一个身份叫做运动员。运动生涯结束时，我就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活着了。价值感的丧失使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自己，像桔子被剥了皮，桔子瓣都散开，哪个是我，怎么也说不清。然后我结婚生子。婚姻使我的存在有意义了吗？成为妈妈使我的存在有意义了吗？
也许当孩子降生，妈妈就已经活在意义中了。十二年，照顾一个特需儿，我好像再也没有问过意义是什么，我是谁，又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问，我在做的有意义吗？我还存在吗？
养育孩子本身就是一种挑战，养育特需儿更是要耗掉父母的时间，当然大部分是母亲的时间。没有了自我，我失去了原来的生活节奏和颜色，拿着“被判死刑”的结果（我家是阿斯伯格，没有药，你们可能是其他状况），在有无数待办事项的路上吐血拼搏，层出不穷的问题，扑朔迷离的处境，耗尽我一生也难达到正常生活状态。哪怕我站在死亡的门口，我还会继续惦记他（难道这就是死不瞑目？）。虽然我有标准答案，神会看顾他。
对于困难我曾经使用一句话来鼓励自己，“跨过‘为何是我？’而问‘我现在做什么？’”
面对“我的孩子为什么是这样？”，没人能回答。因为人类的原罪吗？因为我们做错了选择？是命运不公（上帝不公），是环境污染，食品安全问题……总之，问“为何是我”，往往得不到答案，我问了几年就不再问了。
我把目光直接放在“我现在做什么？”上。低头做，学习，学习，再学习，遇到社交障碍，遇到睡眠障碍，饮食障碍……就去学习和实践。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妥协和无奈。毕竟，妈妈这个身份是永久的，这条路又是线性的，我们既不能折叠时间让这段岁月一秒钟过去（我那阿斯儿子还总谈论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也不能抽身而退，抛夫弃子，去走另一段人生之路。（至于为什么坚持走在这条路上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在践行“我现在做什么”，但是做久了，就会质疑，这是人生吗？抹香鲸又游过来，这真是我的有限和反复无常啊。它每隔一阵就会游进脑海，我无力赶走这庞大的巨兽，它慢吞吞地不肯游走，它把我过去的努力变得一文不值，就像撒旦暗示夏娃，上帝没给你最好的，它也对我说，你看你已经被压碎了，被撒在洗碗，争论，炒菜，道歉，忍耐，焦虑，担心，气馁，刷马桶，倒垃圾，被人鄙视中；你看你做了这么多，还不是卑微地蹲在地上捡拾起尊严的碎片、价值的碎片，有的甚至碎成灰，捡都捡不起来了；你看你……
我不要再做下去了，我像一个紧皱眉头的小孩冲着爸爸使劲地说了一声“哼！”
我必须要面对这件事，在我的认知里失去原来的生活节奏和颜色，或者没有达到我想要的完美生活，都叫没有自我。我没有了自我，而我的阿斯儿子却是极端自我。自闭症（autism），希腊词源的意思就是自我。我知道物质的“我”不会消失，只是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的“我”。但我执意要恢复以前的自我，香气扑鼻地逛街，喝咖啡，阅读，写作，看戏剧，谈美学谈哲学，大脑中游着鲜橘色的小鱼，多么轻巧的生活啊……
那永无止境的养育工作，对，是永无止境。有些特需儿会变成特需成人，然后是特需老人，他们一生都离不开“特需”这个词。而这个词意味着有生之年，我可能都离不开这份工。人生一定要做事吗？为什么都要做事呢？
想到做事，就想起耶稣说“我父做事直到如今，我也做事”。奇怪，上帝也做事，而且不停。“六日要做工，第七日是圣安息日”，从这个比例来看，好像做工是人生在世的主要内容。那时“度假”这个词还没诞生，也就是说那个时代的人主要是做工，然后是安息，他们不度假。
我想要的自我，香喷喷的轻巧生活，终日度假，什么也不做，就在一片美丽的海边享受日光浴，似乎也不是上帝看中的意义啊，不是他想要我成为的自我。莫非他想要我拥有另一种，会付出生命的自我，为爱别人而活的自我，会长出力量的自我？
说起上帝看中的，我想起圣书中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每当读到上帝看中了亚伯的祭物而没有看中该隐的，我就替该隐不平，上帝这不是职业歧视吗？但是后来我想通了，首先，亚伯为什么养羊，他们是亚当和夏娃的第一代孩子，是在挪亚大洪水之前，那时候人是不吃肉的啊！亚伯竟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为了献祭在做事。该隐的名字是“得”，他是想要“得”的生命。他种地是先满足自己，也就是说我自己先富裕了，然后再去献祭，他是自我中心的信仰。上帝没看中该隐和他的祭物。是这个“和”字，使我明白了，上帝并不是职业歧视。
我也是该隐，也想要得，我问上帝，工我都做了，能得到什么？作为特需儿妈妈，我想得到的可能不会得到了。我是如此的不幸。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加入到“得不到”的队伍中，长久下来可能会愤怒如该隐，不过现代人也许不会去杀人，但他们可能会自杀。
如果我不做该隐呢。不以自我为中心，像亚伯那样以上帝为中心，以献祭为生活的中心，生活不就是我的祭坛吗。当我们用自己的生命来帮助别人时，最终会让我们更加蒙福，因为施比受更为有福。对我来说，用生命来帮助的人就是我的孩子和丈夫。这又何尝不是上帝给我祝福的通道呢。
关键问题来了，这祝福是怎么体现的？说到底我还是关心我能得到什么。“施比受更为有福”的福是什么福？
我查了原文字典又请教了老师，知道了这个“福”字的原文意思之一是“接到神恩惠的特权”。
我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看窗外洪水般的大暴雨。那是什么意思呢？“特权”和“接到”我能理解，那到底什么是“神恩惠”呢？我看着树叶在狂风中翻滚……雨水浇灌到玻璃上，冲洗着我有限的思考能力。
几分钟后，出现了一个回应——“这恩惠就是有份于我的工作，你就是我的手和脚，你去爱吧。”
我接到了一个特权？可以有份于上帝的工作？我可以像他那样工作……做事直到如今。真是难以置信，我的心怦怦直跳。
抹香鲸慢悠悠地自己游走了。
萨拉丹丹，用心生活特约作者。就职于哈尔滨市文联创作研究部。出版长篇小说《短道》及文艺评论。短篇小说，散文获第二届创世纪文学奖短篇佳作奖、散文优胜奖。育有一子一女，尝试用各种文学形式来书写养育之路。相信生活就是我们的诗和祭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