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老了
只有在打哈欠时
才有眼泪。
现在我常觉得，我正在往故纸堆里去，寻宝。如同一个孩子走进一大片森林，看满山遍野的老树苍绿，河边的芦苇风中摇荡，松鼠到处乱窜，野花尽情微笑。
不必再去追时代那辆高速列车，哪怕是远远地落在后面，那就在后面好了。
似乎每一趟疾驶而过的车上，都有吹散在风中的怀旧金曲，都是老歌，没有新曲。
在广东生活近20年，一句粤语都不会讲，也听不明白，却喜欢听粤语歌，听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有些女性老了比年轻时更美，比如叶倩文，看她一头蓬松发白的卷发，有着不惧衰老的从容优雅，唱起海阔天空，是另一种让人沉醉回味的醇香。
同样的，我也喜欢回头去读那些老去的文字，带着生命沧桑质感的，文字。
作家李辉写画家郁风在漩涡中欢笑。其中有个章节，让我记忆深刻。画家在秦城监狱坐牢，常利用放风的时间，偷偷抓一把草放在口袋里，然后又抓上一把，带土的青苔放进挽起来的裤腿里，将它们带回房间，将青苔和小草放在肥皂盒里养，每天发的手纸，省下一点，用小纸做一个小蒙古包，放在肥皂盒里，小草是树，青苔是草原，还有蒙古包，让她想起内蒙古海拉尔大草原，有时，再用纸折一个小房子，肥皂盒顿时又成了故乡江南。
这便是一个画家在狱中的想象，色彩，情调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单调和寂寞，而在她的心灵里失去过。
我似乎也是在用色彩和想象画我心中的风景与人，尽管只能依葫芦画瓢，没什么章法，也不懂得构图，以及用什么颜色更好看。
只是喜欢青草绿太阳黄和淡蓝深蓝。斗室之中，借由笔下的色彩走进大自然，去吹吹田野的风，看看漫天飞卷的云，闻闻花香草香，还有泥土的味道。
夏天在家，我总是喜欢赤脚，像是赤脚走在外婆的澎湖湾，自在惬意。
然后在这份惬意自在中，展开一卷书册，慢慢读，衰老的眼睛，现在没有办法一目十行了，只能慢。在慢中跳过一切过于抒情的语句，就如中年以后不会再穿花边衣服一样，只爱上简洁，质朴。
我正在老去，和我一起老去的，除了老伴，就是这些老书了。老书的面子，就像人老去时发黄的皱褶的脸，内里装满了鲜活的故事和沧桑的智慧。
没有一本书会比生活这本书难读难解，充满未知新奇探险，也布满困苦悬疑不确定，没有人知道这本书最后的结局如何。
李辉写晚年的沈从文张兆和夫妇，沈从文老了中风后，依赖夫人到寸步不能离的程度，张兆和老了，患上老年痴呆，谁也不认识了。李辉指着墙上挂着的沈从文遗照问这人是谁？张兆和说，好像认识，却就是想不起是谁？
读得我唏嘘不已，拿起床边放的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书信集《三三》，那情丝，那文笔，那画作，该是他们这一生最美的时光笔记吧：“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夜里放下书，陪熊猫先生看电视，闻到他身上一股的汗臭味儿，想起两年多前还能给他擦身，现在就只有一声长叹，知道他必是心疼他母亲的辛苦，而没要求母亲为他擦身，两人商量了好久，要另找人照料他，却一直在等老人松口，而不是拂袖而去。
有天半夜醒了，脑子里仍旧在做考题：你是否有能力独自扛起家庭的重担，让公婆如愿回到女儿身边去安度晚年？
这考题困扰我多年，每当我的心想说能，就会有另一个声音棒喝：你不能！
可是眼见着公婆老去无依，越来越需要健康女儿相伴的踏实感，越是不松手，歉疚也就越深，在心里塞满焦灼和无力感。
这周循着读经计划，又读到约伯记。约伯对于苦难的追问，让我们感同身受。但约伯仍旧说：“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末了必站立在地上。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神。”
每次读约伯记，就会把史铁生的病隙碎笔找出来翻一翻，觉得这才是最懂约伯的人。他说，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只是一同默默的发愁，和一同以听天由命来相互鼓励，恰是这默默和一同，让我感到了爱的辽阔和深重，那大约正是因为，人生的困苦比喜欢要辽阔的多，深重得多吧”。写这段话时的史铁生，那时病的几乎没了希望，透析费高昂令人不知所措，妻子希米日夜守在他身边，当然也没有办法。
史铁生的最后那两年，也一直为着一周三次去透析，找不着合适的车辆接送而犯难。只是从来没写进书里。
夜深人静带着做不出的考题，求问上帝，迷糊中听到一句应答：“老天自有安排，你只需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天亮了
带来瀑布雨
我要再睡会儿
乘着一叶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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