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论剑
以琳
无风波自拍
有雨伞同吟
诚聘老板娘
饭店的故事
作者:华山论剑
1997年的旧作,好遥远,但文字历久弥新。
拍桌喷饭,请君随意!
只是宅家的你,不要太思念那家老饭店!
也别对号入座,纯属虚构!
至于开禁后,随意是你的自由!
……
以琳
PART 01
“ 听说你们需要老板娘 ……”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甜媚而又热切的女声。
“ 什么什么……” 刚进饭店的秦天一脸困惑。
“ 你们广告上不是说需要一位老板娘 ?” 女声依然甜媚,但热情已明显降低。
“ 广告 ?我不记得有这事儿” 秦天乜了一眼正在餐桌旁布刀叉的跑堂邵云。邵云那麻利的手势似乎稍有迟疑。
“ 请问你是不是老板?” 女声已恢复到冷静。
“ 我是老板,浓度百分之一百,货真价实,一点儿没掺水,不信,我可以出示公司文件……” 秦天也恢复到了平时一贯的风格。
“ 神经病!” 电话那头甩下一个言简意赅的结论,仿佛大夫经过反复检查之后而得出不容质疑的诊断。
秦天放下听筒, 满腹狐疑:“ 邵云,刚才电话真是莫名其妙,说我们登广告招聘老板娘……”
“登广告的不是我们, 而是你!” 伶牙俐齿的邵云, 神情有几分诡谲。
“我什么时候登过广告?”秦天耸耸肩, 尽管姿势不够地道。“其实这种事情, 你也知道,与其远水难解近渴,我何不就地取材?” 邵云俏脸微红,正待辩驳,恰巧电话铃声大作。邵云笑着一努嘴:“老板娘电话又来了, 还不赶紧接去?”
“ 你好,这里是未名饭店。” 秦天嘟噜出一串德语。
“ 你好,这里是老板娘候选人叶小姐。”女播音员似的嗓门,煞是悦耳 动听。“我叫叶美丽今年二十五身高一米六体重五十五公斤三围……先不告诉你本人体健貌端开朗活泼具有四年跑龄会说流利的德语国语粤语还会说不太流利的沪语闽南语客家话以及数十种江浙一带方言俚语曾经转战奥地利南北东西数十家中餐馆日餐馆朝鲜泰国越南餐馆我知道餐巾纸的八十七种叠法乌梅酒的十三种倒法我历任酒台半跑跑堂领班直至代理老板娘我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转正为名副其实众望所归的老板娘我认识的朋友无不一直勉励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自己平时也一贯以老板娘自居有时几乎已达到乱真的地步但你知道谁反正说过假的毕竟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猪肉不是小牛肉粉丝也代替不了鱼翅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叫苦不迭的秦天好容易才在枪林弹雨中找到一丝空隙。“打住打住!对不起叶小姐,这儿不是‘心想事成’GmbH’,对您多年宿愿本人爱莫能助,建议您打……”秦天正好瞅见手里拿了一份报纸的厨师吴宇匆匆进门,便随口说道:“ 打5678909 碰碰运气,或者干脆改行到ORF 当播音。您要是不解说个球赛天气预报什么的那是奥地利演播界的重大损失!”
“ 你不是在广告上信誓旦旦要诚聘老板娘?”女播音依然字正腔圆。
“ 我改主意了!”秦天支支吾吾,拖泥带水。
“ 骗子!”女播音咬牙切齿,义正词严。
“5678909,这个电话号码好熟呀” 吴宇边扣白大褂边自言自语,直到进了厨房才醒悟过来,旋即又冲出厨房:“老板,我说你把我家电话号码给谁 了?”
秦天还沉浸在“骗子”的声讨声中。“嗯,给一位女孩了……人对你是慕名已久,想跟你学几手颠勺的绝活儿……”
“你这不是给我添乱嘛!我已经够水深火热的了,知道今儿我为什么迟到?还不是我媳妇又闹来着。”
“在尊夫人手里又落下什么把柄了吴宇?” 邵云麻利地挨个儿擦着杯子, 一边饶有兴趣地刨根问底。吴宇夫妇间的龃龉,店里是无人不知,何况吴宇透明度极高,无论他和老婆之间有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他从不讳莫如深,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唯有邵云对此类事兴趣甚浓,从不肯放弃追根溯源的权利。
“不就是昨儿我顺手搀一老太太下车,正好让我媳妇瞅个正着,硬说我沾花惹草,到处留情……”
“你搀的不是一老太太吗?” 邵云百思不解。
“我媳妇骂我竟连老太太也不放过!”吴宇表情沉痛,长叹一声向厨房走去。走了半截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 这些年来,我守身如玉,直到把我媳妇给办出来,没想到落这么一个……我哪儿比得上人郑风。”说着向厨房一努 嘴。
邵云噗哧乐出了声:“要说吴太太也真够可以的,是吧秦老板?”
“ 嗯?”秦天一楞神,“别秦老板秦老板的,咱俩成亲后还管我叫秦老 板?”
“ 哎?话你可得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你了?咱俩可是雇员和雇主的关系!” 邵云不依。
“ 又急了不是, 得得,算我一厢情愿。这年头连以身相许也这么难 呵。”秦天也装模作样地叹口气。“ 哎,我说,我记得我没登过什么劳什子广 告,怎么今儿接二连三来电话要毛遂自荐当老板娘?”
“ 我哪儿知道,没准儿你还真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自个儿倒把做下的事给忘了……”
“ 胡扯!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吧!”
“ 不过,今儿倒是该出《维也纳导报》了,看看广告不就结了?我刚看见吴宇进门时好像手里拿着报纸。”邵云放下手里的活儿,偷笑着向厨房走去。
秦天愁眉苦脸地枯坐在电话机旁,仿佛老僧入定。邵云手一松,《维也纳导报》轻轻飘落在秦天面前。广告栏内有邵云朱笔圈定的一条,白纸黑字赫然写着“诚聘老板娘”,底下一行数字正是饭店的电话号码,尤其可恶的是还将肉麻的“现友后婚”愣给错印成“现有后婚”。秦天跳将起来,忙不迭地打电话给他哥们,时任《维也纳导报》广告部经理的罗长河,质问广告来源。秦天的哥们在电话里连声道歉,说印错字在所难免,上回还把美国总统克林顿愣给错印成霉国总统吃两顿。完了罗长河又说广告确有其事,只是他有义务为广告客户保密,这是他应恪守的职业道德云云,最后又嘿嘿乐了几声,问秦天广告效果是否出人意料的理想,并说多登几期,广告费还可以酌情优惠。秦天没等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摔了,恨声道:“就害我吧你们!”
电话并没有因为受到非礼待遇而抗议,反而“铃……” 继续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秦天只得又拿起听筒。
“ 请问您是招工还是征婚?” 一婉转的女声问明是老板接的电话后随即单刀直入。
“ 看您怎么理解了。”秦天支吾之后又后悔不已。
“ 真新鲜!请问老板娘是什么?”
“ 老板娘当然就是老板他娘的……对不起我不是要骂娘……媳妇。” 秦 天被逼无奈。
“ 那好,要是招工的话,请问老板娘的待遇如何”
“跟我同等待遇,而且不用申请。哎,小姐是不是当记者出身的,我不是在接受电话采访吧?”秦天豁出去了,话语便一如既往地流利起来。
“ 您不觉得在某种意义记者采访与跑堂点菜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记者问您对欧盟东扩是否持乐观态度与跑堂问您刚才那道八宝辣酱味道如何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再说算了再说又绕远了请问您是什么待遇?”
“要往高了说呢,相当于国内行政三十九级,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副科级待遇,还得早起抹桌子打水什么的。”
电话那头吃吃地笑着,“您别尽玩虚的,来点儿实的,您哪儿伙食怎么 样?”
“还那样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不忙不闲半稀半干反正不让您断顿儿遇上青黄不接时就啃回鸭翅膀再不济不是还有客人吃不了的残羹剩菜什么的我保证不让您饿着当然您要是想减肥那就另说了您想开饭店还饿死个把人我怎么向我丈母娘交待至于穿的方面遗憾的是本店一般没有制装的预算大概齐冬穿面夏穿单怎么着也不会让您露两脚趾头……除了夏天穿凉鞋。”
“怎么听着又赶上回三年自然灾害!要不要试工?”
“要,要。”
“在哪儿试?店里还是家里?”
“Beide。”德语有时候在表达上比汉语来得含蓄。秦天不禁为自己成功的中西文混用倾倒不已。
“您那‘现有后婚’的‘ 有’字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意思意思嘛。”
“究竟是什么意思?”
“‘ 有’在《说文解字》里是……”
“我可不爱听文字考证,我只是认为这个‘有’字暧昧得很。”
“小姐您硬要往歪处想,我有权利保持沉默。”秦天学着亨特警官的腔调。
“流氓!”
PART 02
盛夏的维也纳,强烈的阳光透过绿色植物枝蔓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大玻璃窗射入店堂,在白台布和银刀叉之间造成奇妙的明暗效果。二十来个客人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店堂,有如围棋棋枰,布局杂乱而有章法。头上悬着几盏宫灯的金发碧眼们或潇洒地舞动刀叉或笨拙地搬弄筷子,无不默默地埋头苦干,间或抬头环视左右。乳黄色的墙纸有些发黑,墙上的几幅中国字画连盲人都能看出是赝品。气氛有些沉闷,唯有一东南亚裔女歌手那甜得发腻的歌声盘旋在这将近百十来平米的空间。白衣黑裙的邵云则在歌声中穿梭周旋于客人之间,偶尔撇一眼正在3 号台与客人结账的秦天的背影,那一向达观洒脱的背影突然间让邵云读出了一份苍凉,邵云的心头不禁微微一动。
低沉而持续的抽风机马达声构成厨房的基本背景音乐。颠锅、加佐料时锅勺的碰撞声则有点类似于重金属声部,而油锅炸鸡鸭的泼哧声仿佛悠扬的弦 乐,如果不挑剔的话,那么吴宇那高昂尖细嗓音和郑风那浑厚中气充沛的嗓门 权可充铜管声部。而其他门柜的开关声,水龙头的流水声以及脚步声等杂音则 可视为和声部。这套锅碗瓢勺交响曲的指挥,大厨吴宇是当仁不让,而首席小 提琴手则非郑风莫属。
郑风年轻活泼,整天嘻嘻哈哈,不知忧愁为何物,人也长得帅,一米七 八的个头,宽肩窄腰,人说他象那些港台青春偶像,可他说港台偶像们是学他 的。郑风是那种讨女孩子喜欢的人,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自身的优势,因此他身 边从来不缺少女孩子,可谁也没见他对哪个女孩子动过真心。郑风心里明白他 喜欢那类妩媚成熟的女性,比如邵云。可邵云从不把这个大男孩放在眼里。在 邵云看来,郑风只是个小弟弟,永远长不大。慢慢的郑风也就把对邵云的倾慕 过滤成一种尊敬。只是换女朋友象换衣服一样的毛病依然故我。吴宇对郑风的 艳遇耳闻目溽,久而久之便也生出些非分的念头,只是苦于老婆练就了一套AC 米兰队全攻全守型人盯人防守战术,只得将蠢蠢欲动的欲念重又按捺入丹 田。
今天郑风显得尤其高兴,在抽风马达声中,嘴里哼着“我想和你去吹吹 风”的旋律,满眼是话可就是不说。吴宇终于憋不住了:“拣着钱包怎么着, 一脸喜气!”
“还真叫你给猜着了,哥们昨儿认识了一位匈牙利女孩。”
郑风虽说并不认同吴宇的处事为人,但对吴宇的厨艺还是佩服的,何况心中的喜悦急于同他人分享。
“ 嚯,够麻利的!好像你跟上回那个魔鬼身材的桂小姐吹了没两天?”
“魔鬼身材是不错,可惜面孔也忒魔鬼了!总的说来,中国人没劲,还是洋妞有味!”
“我要是仨月不洗澡管保也有味儿,而且还意犹未尽。”
“你不行!你就是一天洗三回,隔着多瑙河也能闻出个酸辣汤味!人家是洋味。”
“合着你好洋为中用?”
“跟国际接轨嘛,政府不是都号召半天了,咱也不能老是按兵不动,实在不行,就当我睦邻和亲得了。”
“你小子德语跟我也差不多,连猜带蒙加比划也就那么几句,我纳闷的是你怎么跟人家沟通,莫非人会说汉语?”
“人姑娘是匈牙利贵族后裔,怎么会说咱东土大唐的话,人德语可是溜着呐!”
“所以啊,你……你有语言障碍!”吴宇搜肠刮肚地来了一句专业术语。
“肢体语言我可没障碍!”郑风笑嘻嘻地一挤眼。
阳光在地面反射出一片耀眼的炽白。路上行人稀少,偶有路人也是眯缝着眼顺墙边踽踽而行。腾腾热浪烤得人唇干舌燥。街头露天咖啡座座无虚席,红男绿女在遮阳伞下喝着大杯啤酒,唇边都螃蟹似的留有一圈白沫。深红色的有轨电车在街角转弯,惊起几只躲在树荫下昏昏欲睡的野鸽子。不远处教堂的钟声也失去了往日的悠扬,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懒洋洋的无精打采。
秦天默默地拐过街角,与一个过路的老客人打个招呼,然后在一家银行里付掉了几张帐单。临出门前他对邵云交待过的,当时饭店里上客高峰期已过,剩下两三台客人估计邵云一人应付得了。从银行出来路过一家旧货店,店名叫“As Time Goes By”,秦天在心里早替它起好了绝妙的中文译名“ 似水流年”,只是一直没机会转告店主。秦天每次路过这家门楣斑驳、灯光黯淡的旧货店,心里总会生出几番感慨。透过蒙了一层细灰的玻璃窗,依稀能看见店内陈设的旧式家具、过时的座钟和一些叫不出名儿来的稀奇古怪的摆设。人们或许还能从一架维多利亚时代的茶几,或两把拿破伦王朝的躺椅,抑或西希公主用过的手炉来追忆那业已逝去的岁月,慰籍旧时情怀。但你若曾失去的是一段情,你还能鸳梦重温吗?秦天猛然有了一种找人倾诉的欲望。这种欲望愈来愈强烈。秦天一推旧货店门,才发现门锁着,门上挂了一块“中午休息”的牌 子。是该休息了!秦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旧货店门口竟然伫立了那么久。秦天 折回自己饭店的路上,一边想着诚聘老板娘的经过,险些踩了一泡狗屎。
在半个小时之内集“神经病、骗子和流氓”三位一体的秦天出门后,邵 云第一次感到有一种失落感。对秦天,自己并非没有好感。半年来的相处,彼 此很熟,也谈得来,真要替秦天挑毛病的话,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来;要说他有 多优秀也够人张口结舌的。只是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母亲那边来信总不忘谨 慎地问及自己的婚期,只怪自己为搪塞老母曾经编过一段故事,不料母亲竟信 以为真,不断来信索要照片。扪心自问,与秦天结秦晋之好,或许自己不会说 不,但真要嫁给一个餐馆老板,永远扮演一个老板娘的角色,将台布当婚纱?自己实在不愿往下想。三十已过的邵云已变得很现实,但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 方绿洲。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苦苦挣扎着,历经蹉跎兀自不肯放 弃少女时代的一个玫瑰色的绮梦。那梦是否已经褪色?有时她连自己也说不清 楚……
“你嚎!”一张金发碧眼的脸出现在酒台的上方。
邵云猛然一惊,险些“我吼”脱口而出,本以为这声别扭的汉语定是出自Naschmarkt 的贩夫走卒之口,定睛一看, 原来是斯蒂芬,饭店的老客人, 说是老客人,其实并不老, 不光不老,还十分英俊潇洒,斯蒂芬是附近一家公司的小职员,近日来的次数愈来愈勤,先是双目炯炯似舞台追光灯,如影相随地伴着邵云,即使邵云躲进厨房,也能感受那两束追光如芒刺在背。有次邵云下班更衣时,特地仔细查看衬衣背后是否真有两个灼出来的洞。当然,先天性白痴也能读出这两道追光的含义,邵云只是装糊涂。斯蒂芬然后开始有话没话地找邵云聊天,直到有一天他一本真经地告诉邵云他正在学汉语,若是碰上个死皮赖脸出口乱言的主儿,那倒也好打发,偏偏斯蒂芬一脸诚恳满眼堆笑,邵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秦天早就看出端倪,便笑眯眯地劝邵云别尽想着等他了,现成地嫁个老外,全当为中奥友谊谱新篇,再不济也算睦邻和番,昭君出塞也好,文成西嫁也罢。反正就那个意思。只是老外身上味儿冲了点儿,要是每天嚼头蒜兴许也就解过去了,不过洋人也不都那样,一不留神撞上个把优良品种也并不比出国还难,再说人斯先生瞅着也够根正苗红的,虽说如今才混个小科员,可保不定将来肯定当不了总统,其实总统也没什么难当的,不就是跟我们布衣草民一个德行?见钱眼开喜新厌旧再时不时地瞒天过海闹点儿婚外恋什么的让媒体一通炒,齐活儿……。邵云记得当时自己是含羞带嗔地打了秦天 一下,才截住了秦天滔滔不绝的游说。
邵云见了斯蒂芬总是有些慌乱,强自镇静地问他今儿想吃点什么。
“ 我吃不,我爱你,我邀请你做我的妻子!”斯蒂芬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用苦学了三个月的汉语郑重宣告。
“ 我……我我” 邵云突然也变得口吃,心慌意乱,语焉不详。
“ 你爱我吗?”斯蒂芬艰难地一字一顿。
“不不不她不爱你妈她干吗要爱你妈呀她又不是同性恋再说你爸他老人家也不答应啊!” 秦天进门笑嘻嘻地横插一杠子:“她爱的是……”
邵云突然一把拖住秦天,借着秦天一趔趄的当口就势挽住秦天的胳膊:“我已经结婚了,他是我丈夫。”当着斯蒂芬的面作小鸟依人状。
“他不是你丈夫,他是老板!”斯蒂芬激动万分。
秦天小声地对邵云解释什么,邵云掐了秦天一把,秦天这才象个刚上足了发条的玩偶一个劲地嚷嚷道:“老板为什么不可以同时也兼任丈夫我还兼着洗碗工呐管得着么我们昨晚刚拜的堂再说有时后果也可提到前餐来吃你又不是没那么干过……” 直到邵云又掐了一把,秦天这才负痛住口。
可怜的斯蒂芬大概还没学到用汉语祝福的程度,只得重操母语,说了些抱歉唐突的话,然后黯然离去。
斯蒂芬前脚尚未跨出店门,厨房冲出了吴宇和郑风,吴宇扬着勺对邵云说“ 好样的!千万别跟洋鬼子私奔,这节骨眼上决不能发扬国际主义,看来我们邵云在国内没白受二十年来的爱国主义教育!”郑风则用白围裙擦着油腻腻的双手,把骨节捏得咔咔作响:“哪天决斗哪天决斗我知道多瑙河边上有一片小树林大白天也是伸手不见六指我给秦师兄助拳掠阵只要洋人不放暗器单凭这对酸辣掌小弟有把握在八九招之内管教那洋人找不到北!”
“得得得,咱们要文斗不要武斗!”秦天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瞟着邵云。“我说么,没想到那么快,快得连新郎都不知道洞房在哪儿!”
“对不起,刚才我是情急生智,请别当真,邵云红着脸,对秦天说。
“闹半天是拍电视剧啊?”郑风恍然大悟。
“我只是不希望有被人乘火打劫的感觉。”邵云嗫嚅道。
“得,喝退了情敌,打扫完了战场,临了还是没戏!“秦天一屁股坐在一袋洋葱上。
PART 03
午饭后,客人电话打包,说定一刻钟后来取,吴宇和郑风便去厨房忙碌。邵云正准备更衣回家,此时来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自报家门姓宋,并说没准儿马上要改姓-- 根据奥地利惯例,说着妩媚又不失娇羞地瞟了秦天一眼,价廉而浓烈的香水呛得秦天险些窒息。邵云小声地对秦天说忘了告诉他确有一位姓宋的小姐来电话说要来相亲,秦天赶紧央求邵云留下来帮他一把,哪怕是作为刚才他帮她的一个回报。邵云打趣道怕留下来坏了秦天的好事,可也磨磨蹭蹭地打消了走的意图。
宋小姐上身一袭现代图案的低领宽袖衫,下身一条斑马条纹的超短裙,腰束一条宽宽的黑皮带,光看背影确有几分俏,但正面没法看,过度的浓装毕竟掩饰不了岁月的痕迹。宋小姐一边巡视餐厅一边指点江山:“门口的衣架太陈旧,该换成流行的高低错落衣钩,窗台的花也该换成鲜花,增加些情调,这几张椅子可以改成半圆型的环座,那几幅不伦不类的画还不赶紧摘下来扔掉,我家里有几幅色彩浓烈的现代派抽象画,跟这儿的墙纸倒还配,明儿我拿来,看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嗨,我来迟了,我也有责任。喂!”宋小姐回头冲秦天姣嗔:“帮我记着点儿,我这人记性不好。”说着自顾自迈着妖娆的猫步向厨房走去。
邵云憋不住要笑,秦天嘟囔着他并没请教练下场指挥。
吴宇在厨房正在切香酥鸭,耳旁冷不丁响起一阵娇呼:“哟,鸭子片得真薄,大师傅活儿真好!”吴宇惊得差一点刀脱手,抬头碰上两道盈盈秋水,不由得酥了半边,案板上的香酥鸭便无论如何切不下去了,郑风冷眼反问:“小姐请自重,您要是不怕担个性骚扰的罪名,到时候可别怪我们大师傅犯错 误。”
“咯咯咯”宋小姐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个性骚扰!你知道什么是性,小兄弟?”
郑风脸微微一红:“小姐是不是走错门了,这儿可是厨房重地,闲人免 进!”
“ 喝!我是闲人么?我忙都忙不过来……”
“ 那你忙你的去吧!别在这儿添乱!”
“怎么说话的怎么说话的你,要是不想做了,言语一声呵!”
“ 我做不做与你何干?你是哪庙的和尚?”
“ 我是老板娘--候补的!”宋小姐柳眉倒竖。
“你要是老板娘--哪怕是签约的,我立马辞工走人!”郑风把饭锅盖重重地扣向饭锅。
宋小姐一路嚷嚷着碎步冲出厨房:“这二厨没法用了,喂!”冲着秦天邀宠撒娇,“ 把工钱算给他,让他明儿不用来了,今儿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要他要我……呃……秦天你就随便吧!”宋小姐想一甩水袖,可没甩好,倒把自己甩了个趔趄。
餐厅里的秦天被一个带着孩子的夫人缠得焦头烂额,可还是忙里偷闲地纳了回闷:好端端的饭店怎么改戏台了?
那位带孩子的夫人,宽鼻圆脸,短发齐耳,大夏天的还是一件厚厚的格子外套,大嗓门,说话利索,俩孩子一男一女,七八岁模样,倒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宽鼻夫人进门后不由分说,非让俩孩子管秦天叫爹,俩孩子扭扭捏捏地不肯,秦天“别介别介”一通躲:“我连老婆都没有,哪儿来的孩子,还 俩!?”倒是邵云机灵,赶紧抓了一把水果糖,把俩孩子给哄到一边,宽鼻夫 人憨厚的笑道:“ 不好意思,自从我那五毒俱全的老公两年前跑到罗马尼亚之 后,便没了音讯,撇下了我们娘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两年来的日 子可真叫一个苦,我一人还好办,可还得拉扯俩孩子不是,没办法,我是什么 事都干过,只要能挣钱,除了那不要脸的事咱做不出,有时想想真不如去 死……”说着说着,一时悲从中来,待瞥见宋小姐那鄙夷的神情便临时打消了 大放悲声的企图。“看到了你的广告,我想这下咱娘仨有指望了,我不图别 的,什么老板娘不老板娘的我不稀罕,我只求给咱娘仨一个温饱,小康留待将 来再说了。我这俩孩子省心,聪明,读书成绩门门五分, 别看他们现在不肯叫你爹,那是害臊!只要你给他们俩人一人买一台任天堂64型游戏机,管你叫爷爷也干!不过那一来……”宽鼻夫人脸上一团酡红,“那咱俩辈分乱了不是…… 我这人实诚从来不会花里胡哨。”说完瞟了一眼宋小姐,“我是里里外外一把手,脏活累活都不怕,要说厨房我会炸春卷,要说跑堂我最擅长的是收钱……我看你这台布怕是该洗了吧,我先把脏台布塞进洗衣机然后咱俩再花插着坐着唠会磕儿……”秦天拦也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宽鼻女人通通通地跑向仓库。
“你知道放多少洗衣粉开多少水温?”宋小姐也顾不得迈舞台碎步,飞也似地紧追宽鼻女人, 转眼消失在仓库门口。
吴宇和郑风提了外卖袋出来,正巧客人推门进来,郑风想对秦天说点什 么,碰上秦天安抚的目光,便也同吴宇换衣服回家了。
秦天浑身散了架似的,刚想找地方坐一下,忽然看见邵云正和一位不知何时进来的看上去眉眼有些熟的姑娘在六号台亲昵着小声说着话,便向她们走 去,“你们认识?”邵云笑着对秦天说:“刚认识,这位叫阿姣的姑娘想跟你 单独谈谈。”
“就在这儿谈吧,邵云也不是外人。”秦天止住了正要起身的邵云。
“请问邵小姐是……”阿姣意在邵云回避。
“噢,她没对你说过?邵云是我前妻,所以说她不是外人嘛。”秦天使眼色不让邵云分辨。
“不算外人可也不再算是内人吧,邵云姐?”阿姣依旧甜甜地笑着。
阿姣的能言善语倒是秦天不敢托大,心想如今的小丫头不好对付。
邵云闹了个大红脸,索性自嘲打哈哈:“那么说我是里外不是人了?”
“邵云姐,”阿姣亲热地揽住邵云的肩头,“秦天这个人性格怎么样?你们毕竟是夫妻一场,我不管你们是怎么分手的,担我想知道若跟他携手会否偕老?”
“他呀……”,邵云吞吞吐吐现编,可一下子又拿不定注意,往好了夸还是往坏了贬。
“我这人吧,”秦天拦过话题,“内向,那是往好了说,往坏了说呢,就是木讷,嘴笨,见了生人就脸红,尤其是见了年轻漂亮的小姐,简直我都不知说什么好……”
“ 横路进二倒也不怎么说话。”邵云小心翼翼地插嘴。
“那整个一个白痴!”阿姣不屑地一撇嘴。
“你还别说人家阿姣……门清,爱憎分明着呐!”邵云暧昧地奉承道。
“我最烦娘娘腔的男人!我前任男友其他都好,就是太善解人意了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C&A公司的胸罩大减价,让我无论如何别错过良机。
还说我要是实在没空,他就准备向老板请假直接从厨房赶去替我买。你 说,这还叫男人吗?气得我立马在电话里就跟他断了!”阿姣余怒未消地听任 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我懒,不爱干家务,邵云就是因为我……” 秦天又编出个理由。
“懒怕什么呀?有我呐, 男人太勤快,那还要女人干什么?邵云姐?” 阿姣扭头诚意地瞅着邵云,“我可真不理解你,咱女人天生就是丫环命,一天不抹点灰擦个鞋搓两件衣服我就浑身不得劲!”
“我这人不浪漫也没情调,象那种讨好女孩子的体贴入微嘘寒问暖委屈求全呵护备至献媚巴结频送秋波斜肩谄笑虚言奉承奴颜卑膝低三下四诚惶诚恐垂眉顺目的伎俩我一概不会愣学也走样儿,我还不爱出门,不瞒你说,我就没出过维也纳,更不用说去法国意大利了,意大利是在南美洲吧?”秦天战战兢兢地问。
“我不管意大利在南美北美我光知道非洲有个新加坡。老实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把戏我早就玩腻了,那都是青春期黄毛丫头的通病!结婚就是过日子,整那些花花肠子做甚?不爱出门就家呆着,成家成家可不就是成天在家的意思么,再说我也不喜欢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阿姣滴水不漏。
“我还穷,别看我开了一家破店,可也欠了一屁股债,这年头,你也知 道,生意又不好,也不知道还到猴年马月算是个头。拉你趟这泼浑水,我真不 落忍呐!”秦天一脸诚恳。
“我乐意!要是图钱早就傍大款了……当然-—呃-—奥地利大款也不好找就是了,前几天我那帮尚待字闺中的大小姐还议论来着,小娟说林姐姐嫁了个大款巩妹妹也嫁了个大款我们怎么办?当时我就力排众议舌战群芳,我说,我说什么来着?好象是众人都道大款好怎奈青春蹉跎了劝君会饮直需醉西出阳关无啤酒,原话记不清了,当时也没会议记录,大概就这意思吧!从郎才女貌到郎财女貌,郎有了发展,为什么我们女的还停留在‘ 貌’的原地徘徊,联合国妇女大会开过多少届,我们难道就不该反省反思反躬自问还有什么反来着?”
秦天心想别反了天就成,脸上露出的却是心悦诚服的笑容:“真是胜读十年书呵!不服不行,书到用时方恨少,还是我书读少了,当时不就是为了省钱么。说起钱,我可省了!客人吃不了的残羹剩饭我一瞅厨房的人不注意就童养媳似的哗拉进肚里了给客人打完咖啡渣我留着给自己冲水喝每回喝完那二锅头咖啡我还叭唧嘴味儿虽说淡了点可使劲品毕竟还能琢磨出是咖啡怎么着也比大麦茶强吧邵云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劝我多少回我却置若罔闻一意孤行情有独钟痴心不改,Groschein 我都攒了一大箱,留着付房租。”
“为了省水,我早起不漱口。”
“为了省水,我便后不洗手。”
邵云实在憋不住要笑出声,便借故解手捂着嘴一溜烟地跑入厕所,还没等厕所门关上,已经笑倒在马桶上揉着肚子直喊妈。
秦天心道这丫头倒也难缠,自负嘴功了得,一身天花乱坠横练功夫,也只堪堪地与阿姣打一平手,不得已只得变招。“可有时我也大方得很,只要是付帐,我二话不说就付,有时银行Kassa付五个先令手续费, 我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地掏出五个硬币拍在桌上,还不忘慷慨地补上一句--甭找了。有一回我连隔壁南斯拉夫Hauswart 的电费单子也付了…… 呃…… 当然这是她度假前委托我的,事后还送了我一瓶萨拉热窝红酒。”
阿姣也是打狗随棍上,见招拆招,丝毫瞧不出破绽:“我也是,要是碰上要饭的甭管是面带菜色哀容戚戚还是一脸刚毅身残志不残的我怎么都得给个块儿八毛的不然还迈不开步不过我从超市出来大包小包的拎不动否则我决不忍心麻烦那些自身命运凄惨待人援手的乞儿帮我扛到地铁月台。”
邵云使劲绷着脸从厕所出来。
“看来,咱俩真是同病相怜,天可怜见的。叫咱俩今生得以碰头!”
“谁说不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阿姣面露喜色,兀自强抑激动心情转而柔声道:“我的天,请容许这么叫你,你不觉得太肉麻了吧?” “ 哪里哪 里,恰到好处!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呐!阿姣,咱俩要是不结为夫妇,天地难 容!”
邵云没想到去了一趟厕所,局面已变得无法挽回了,不由面色变白。
“天啊……” 阿姣旁若无人双目迷离,慢慢走到秦天面前,掂起脚尖, 扬起粉脸,撅起红唇……
邵云凄楚地闭上秀目。
“我还有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忘了告诉你。”秦天在阿姣耳边低语,同时一脸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表情。
阿姣触电似收回前倾的姿势,羞愤难抑,转身夺门而出。
邵云破涕为笑。
秦天颓然跌坐在地上,大汗淋漓,喘着说“ 邵云,快扶我一把!”
“ 我还以为你们俩要成了呐?”邵云扶起秦天。
“伤心了吧?”秦天含情脉脉地凝视邵云。
“才不呐!”邵云笑着啐了秦天一口。“你刚才使什么招让阿姣知难而 退?”
“不使绝活儿,如何退得强敌!”
“又怎么编排自个儿不是了?”
“我要说了那咱俩的事可就定了?我告诉她我有个儿时落下的病根:尿炕。若是她真落花有意,哪有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之际谈什么水床啊大煞风景 的?若是她另有所图, 那我话里连损带挤兑三句不到就把人往沟里带的路子再 有涵养的人也顶不了多大会儿。不过,邵云啊,日后行走江湖,遇到阿姣可得 留神!”
“ 看你说的,阿姣成女魔头 ?”
“她的侃功不可小觑,哥哥差点儿栽在她手里!哎,那两位还在仓库里 洗台布不成?怕是连自个儿也洗了吧?”
“人早走了,也就是我还有耐心留着看你们俩演激情戏!”邵云说完就后悔话里带点儿挑逗味儿,连忙作道貌岸然状。
秦天这才发现那俩孩子也不见了。“我是太投入了……演戏也会走火入魔现在我信了。呃,那咱俩什么时候复婚?”
“复什么婚呀?我可什么也没答应!对你这种假戏真做真戏假演的人,我可真得留点神!” 邵云笑道。
“ 得,我可真栽在你手里了!”秦天一脸苦笑。
晚饭时,邵云绘声绘色地向吴宇、 郑风叙述下午比武招亲的过程,冷不丁的郑风冒出一句:“你们猜,这‘诚聘老板娘’的广告究竟是谁给登的?”
邵云起身道:“ 我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聊着。”
三人目送邵云的背影融入门外的夜色。吴宇意味深长地说:“我看除了邵云也没别人了。”
秦天叹一口气:“我知道,邵云也是用心良苦,没准儿阿姣还是她一死 党。”
邵云走出街边的电话厅,耳边还回荡着阿姣神秘莫测的叮嘱:抓牢秦天,不然我就把自己嫁给他了!邵云抬头望了望月朗星疏的夜空, 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悲,远处的末班有轨电车静静地向她驶来。
“你们文化人怎么就那么难呢?连谈对象也老是拐弯抹角的,真不痛 快!”郑风同情道。“哪像我,那匈牙利姑娘已经叫我哄得团团转了。”
“教哥哥两招”秦天强打精神。
“今儿下午在咖啡厅里我跟她大侃匈牙利诗人贝多芬……”郑风眉飞色 舞。
“ 打住打住!”秦天赶紧做了个篮球暂停的手势。“什么贝多芬、 裴 多菲!”
“反正人也没听出来,”郑风脸一红。“我把贝多芬……呃……裴多菲的名诗背给她听,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你说的是中文?”吴宇忍不住了。
“德文!”郑风自豪无比,随及又谦虚道:“最多带点儿巴伐利亚一带的口音。”
“你还知道德文诗?”秦天肃然起敬。
“你们可坐稳了听我再给你们朗诵一遍!希望大家喜欢:
Leben ist teuer
Aber Lieber ist nicht billiger
Für Ruhetag
Alles weg
郑风说着右手往下一劈,作了个对一切的手势,“我一朗诵完,人姑娘趴地一声,你们猜怎么着?”
“给你一大嘴巴?”吴宇拧眉苦思。
“狠狠地亲了我一口!”郑风双目微闭,作陶醉状。
众人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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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华山论剑,原名孙超雄。1959年生人。乃旅居维也纳一介布衣。顶,在似谢非谢之际,诗,夹半文半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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