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看门人身份下的优雅，需要什么样的眼睛发现呢？ ——观电影《刺猬的优雅》

“她没有认出我来！”这是法国电影《刺猬的优雅》中，主人公勒妮的一句台词。

这部上映于2009年的法国电影，讲述了在一座高档公寓中的三位特别人物。电影以一位古灵精怪但时时预备自杀的12岁少女帕洛玛的视角，捕捉生活中的庸常和特别，以帕洛玛的自杀计划和勒妮与小津的感情发展两条线推进。

帕洛玛颇有哲学家禀赋，她洞见自己的人生如同困在金鱼缸中一样，并且，她认为姐姐、爸爸和妈妈就是这样，她要极力挣脱，不惜以死了结金鱼缸式的人生。电影中帕洛玛的独白严肃冷峻，不加任何犹豫。

相比较有人生活艰难而轻生，帕洛玛的死亡决定，是人生虚无感的体现。但她又积极地过好余下的每一天：“我不会因为决定要自杀，就任凭自己像片烂菜叶子一样，重要的不是死亡，也不是几岁死，而是死亡的这一刻，你在做什么。”

她决定拍一部电影，用镜头对准身边的那些人，她的家人，邻居，以及路人。就这样勒妮进入她的镜头。

勒妮是帕洛玛家所在高档公寓的看门人，五十多岁，寡妇，身材臃肿，不修边幅，严肃刻板，不苟言笑，像只刺猬。“从外表看，她满身是刺，是真正意义上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但她有一个隐秘的嗜好：阅读。在她的狭小门房，有一间藏书室。里面放满藏书，是一个属于勒妮的阅读世界，她会沉浸于此，体会阅读之美，丰饶她的内心。这里与其说是勒妮的藏书室，不如说是她的藏身之所，藏心之处。“从内在看，她不折不扣地有着和刺猬一样的细腻。”“喜欢封闭自己在无人之境，却有着非凡的优雅。”

能够透过看门人的身份，看到里面的优雅的人，不但有12岁的帕洛玛，还有新邻居小津格朗先生。

这位日本老人，与勒妮第一次交谈时彬彬有礼，勒妮罩上例行公事的面具，毫无热情的口气讲着无懈可击的工作言词，她无意间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小津先生以“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回应，让勒妮产生莫名惊诧。小津进而询问勒妮猫的名字，快嘴的管理员说叫“雷昂”，小津已猜出猫的名字是雷昂·托尔斯泰。

与勒妮相识后，小津透出极大的好奇，他认为她并不是外表呈现的那样冷面多刺和不近人情。于是送出精装的《安娜·卡列尼娜》，并邀请勒妮共进晚餐，加深彼此的了解，发现彼此的修养。勒妮坦露自己的孤僻，小津先生表现出极大的肯定和包容。

藏在看门人身份下的优雅，需要什么样的眼睛发现呢？

——需要帕洛玛和小津这样独具慧眼的欣赏者。

电影表达的状态，无疑让每个不被现实认可，内心极度需要满足的观众得到温暖的慰藉。大家驻足于此，透过偏见和表象，我与勒妮，我与帕洛玛，她中有我，我中有她，内心不为人知的那部分被唤醒，被看见。

孤独，是每个人活生生的状态。

刺猬，是一种其貌不扬、畏缩胆小的动物，它孤僻地躲在自己的角落，越不起眼越安全。不知它是享受孤独，还是惧怕群体。

人人孤独，有人自知，有人逃避，有人麻醉。帕洛玛的爸爸，用忙不完的事物填补，用接不完的电话，证明自己的重要。帕洛玛的妈妈，十多年抑郁症，需要服用药物控制情绪，一株株绿植是可以倾听和倾诉的伙伴。帕洛玛的姐姐一心追求事业上成功，没有时间考虑孤独的问题，以战斗的姿态进入生活，以摧毁别人的方式获得胜利。帕洛玛的眼中，生活是一部荒诞剧，人生毫无意义，她在家中孤僻，很少和家人说话。

小津丧偶，过着低调奢华孤寂的生活。

勒妮丧偶，过着琐碎平淡孤寂的生活。

他们都活在人群中，身处人群汪洋，内心是一座孤岛。遇到知音时，孤岛要连在一起。

勒妮缩在看门人的身份里，如常打扫卫生，收放信件，忙完一切，躲进自己的藏书室，静静地阅读。

为什么要躲呢？

博览群书的嗜好与她作为看门人的身份不符。在常人的印象中，看门人，一定平凡庸常，与优雅的名著、名画、名片无感无缘，偏偏勒妮喜欢这些，熟知这些。

为了符合人们的习惯认知——所谓的偏见，勒妮的外间，电视总播放着庸俗的电视剧，剩菜横陈。这样让她倍感安全。

电影中有一处细节，关于猫的名字。

帕洛玛家的两只猫叫宪法和议员——这是帕洛玛爸爸追求的。帕洛玛说它们就是酒囊饭袋。

小津格朗家的两只猫叫列文和吉蒂，这是《安娜·卡列尼娜》中主人公的名字。

勒妮的猫叫雷昂·托尔斯泰，不言而喻。

给宠物命名，传达主人的志趣。如同一座桥，既有路标，又有阶梯，通往隐秘的内心世界。只是，这座桥常常隐形于庸常之下。

独特的美，需要独特的欣赏者。

优雅的孤独者，并不享受孤独，而是不愿凑合式的热闹，当遇到心灵相契合的人时，他们愿意共舞于这个世界。

充满偏见的世界，对表象的注重，迎合大众对“正常”的需要，于是“刺猬”有刺，藏起优雅。

还有其它细节，比如金鱼。帕洛玛眼中，鱼缸里的金鱼，毫无价值。一条吞了安眠药的金鱼，在她的手中“死去”，被倒进下水道，却在勒妮那里获得“重生”。

电影不回避死亡，如同人生无法回避死亡一样。“一切就像这样，一下子就结束了，这就是死亡。你再也见不到你爱的人，你也见不到爱你的人。如果这就是死亡，那就是悲剧。”但是，帕洛玛透过勒妮的死，看到 “重要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那一刻你在做什么。勒妮，死亡的那一刻你在做什么？你在准备爱一个人……”影片结尾，帕洛玛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帕洛玛的妈妈，养尊处优，谈论着高雅的话题，实际上是一个心理抑郁症患者，近十年来通过药物和植物来减轻症状。“她隐约知道绿色植物的装饰作用，却把植物当成是人在说话。”这是表面优雅体面，实际孤寂无助、兵荒马乱的人，无法与内心丰富的勒妮相比。

帕洛玛的爸爸，国会议员，地位赫然，举止彬彬有礼，与小津先生的谦恭儒雅的举止相比，区别不大，但每天回家前，把烟头踢进室外门垫下，假装听妻子讲话，实际什么都没听到，与小津先生对待人的细腻和尊重，大相径庭。

《小王子》中说：“一个人只有用心去看，才能看到真实。事情的真相只用眼睛是看不见的。”电影《刺猬的优雅》的下半段中，当打扮一新的勒妮和小津先生出门时，遇到公寓管理者，她居然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位夫人，就是她天天见面的米歇尔夫人，才有了文章开头勒妮的感慨：“她没有认出我来！”小津先生的表达至为深沉：“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您。”

生活中，很多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我们，不认识我们。因此，大可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更何况他们的评断了。

刺猬的优雅，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