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姐眼中的忧郁
撒拉
住院时接触到的许多人和事,在记忆的屏幕上,大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变得模糊了,而另一些人和事却定格在了记忆的底片上,在记忆中永远地占有了一席之地。
这些大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什么却长久地存留下来了呢?静静地想一想,发现原来它们都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在我的心路历程中,或是思想的某个转折处,曾经深深地触动过我的神经,让我对自己、对人生有过深深的思考。
十多年过去了,每次在大街上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漂亮女郎、或是远远地瞥见一个长裙飘逸的背影,仍会不经意地就想起婷姐,想起她忧郁的眼神。那是住到平原医院后,在那里度过的75天病床生活中,一个难忘的记忆。
高烧控制住后,我被转到201室,这是内二科走廊尽头朝阳的一个房间,可以很方便地看到住院部天井式的院落,院子里的林荫小道和草坪也可尽收眼底。
只能站在窗前看一看外面、双腿还无力走下楼去的时候,林荫道上、草坪前一个女子就成了我眼中的一道风景。她长发披肩、裙裾飘逸的样子无不透出一股脱俗的美。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的冒出的第一个感慨就是:真美!
第一次吧,我知道了有一种美原来是掩饰不住的。你看,只要是目之所及处,无论多远的距离都能把美的气息固执地传递给你。
她慢慢地走着,总是朝着通向医院大门的方向,即使坐在草坪上或坐在某条长椅上休息,眼睛也总是盯着医院大门的方向,有时候甚至是一动不动地盯着。
住院一个月后,在妈妈的搀扶下,能一点一点地挪下楼去,到院子里透透气了,我这才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她。那时她正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门的方向。
她的确很美,是那种摄人心魄的美。只是她的面孔很白,是那种苍白得没有血色的白;眼睛很大,却写满忧郁;鼻梁高挺着,有一种西方人的优雅,与长长的披肩发搭配起来,整个人有一种别样的美。
不自觉地就像老朋友一样对她笑笑,她回过神来,也回应我一个微笑,并向长椅一边移了移,用手示意我和妈妈坐下。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在医院里,很多次与人的交往就是这样开始的。厚厚的人心在这里已少了许多外界的警戒,变得很容易接近了。好像一走进医院的大门,人们就不知不觉间平和了许多。不知道这算不算医院的一个特色。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总是催着妈妈早点扶我出去透透气,去林荫道上、草坪处。现在想起来,应该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见到她吧。
后来的接触中,知道了她叫李婷,二十六岁,熟悉后我叫她婷姐,是省歌舞团的一名舞蹈演员。这一点单从她的气质、举止、从她婀娜的身姿上也能非常明显地看出几分。和她在一起闲聊时,她谈起自己从小到大的一些趣事,谈起自己从小到大练舞的经历,谈起自己在舞台上的表演,谈起自己第一次登台表演时的紧张,苍白的脸上隐隐地泛出一点活力,显出很神往的样子。
不过她谈得最多的还是她的爱人。从她口中我知道了,她的爱人是省里一家出口物资公司的经理,在一次看演出时认识了她,没多长时间,就坚决地同他的发妻离了婚,并执着地甚至有些狂热地追上了她这个全团公认的大美人。
谈了一年多的恋爱吧,那是一种如梦如幻的日子。婷姐是这样描述她的恋爱时光的:每一天都是甜蜜的。那一段日子,自己真的就像一个童话故事中的公主,被一个白马王子热烈地追求着。他每天都会像电影中描述的场景那样,开着车,绅士派头十足地等在她的单位门口。她在众多羡慕的目光中走来了,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车里拿出一束火红的玫瑰,温情地看着她,直到她陶醉地接过来,还有他送来的浓浓爱意目光,才坐进车里,任他把自己带到省城的高级场所,去出席各种宴会。
她说,自己那时候常常分不清到底是生活在现实世界还是生活在童话世界。每一天对她来说,都如童话一般让人难忘。他最喜欢她梳着长发、穿着长裙的样子。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是长发披肩、裙裾飘逸的打扮。
他们结婚已经三年多了。婷姐说起婚后的生活,脸上也同样是幸福的表情,只是多了几分梦幻的色彩,像是在回忆梦中的某件特别的事情。她说结婚后他是如何地对她好,如何地体贴她,如何地让她整天快乐地生活。
婷姐的声音也很美,说起她的他时,脸上全是幸福的表情,让人不由得生出几份羡慕。在婷姐的讲述中,我在想象婷姐的那个他是怎样一位高大英俊、才华横溢、对她百般疼爱的模样。
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婷姐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见过您的他呢?医院里的患者,凡是结过婚的,主要是他/她的伴侣在陪伴他们。而我看到的婷姐,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婷姐苍白的脸一下子暗淡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睛望着别处,对我说:他很忙呢,单位里好多事情都离不开他,他说忙过这两天就来看我的,一定会来的,他说过的。然后就急急地转换了话题。
至今想起来,每次交谈,婷姐很少或是几乎从来没有提起过她为什么住院,患的是什么病。好像她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患者,而只是来医院坐坐、看看,好像她自己与医院的一切都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人。
住得时间长了,与医护人员和患者以及陪护们也熟悉了。我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婷姐住在三楼,患的是白血病,已病了二年多,全国各大医院也都跑遍了,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她的白马王子把她从省城送到她父母生活的平原市这所医院后,丢下二万元钱就走了,再也没有来过,已三个多月了。
听说,临走的时候,婷姐那个他一再对周围的人们和医护人员说,结婚不到一年她就病了,自己这二年陪她看了很多地方,也为她花了十几万元,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也算对得起她了。最后他说自己很忙,有事同婷姐的父母联系就行。
婷姐每天还在等啊、盼啊。别傻了,那个男人不会来了。忙,忙,三个月一直忙?谁相信。那些话全是她父母骗她的。
忽然间明白了婷姐为什么老盯着医院大门的方向发呆,明白了她眼中的忧郁。婷姐真的不知道那个男人不会来了吗?真的不知道她每天的等待都是虚无吗?真的不知道他已不是追求她时的白马王子了吗?
她那么清灵秀气,想来不会连这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吧。也许她早已知道了,只是不愿朝这方面想,仍愿用梦幻中的美好给自己的生命一份安慰,用回忆过往来支撑自己。一想到这一点,心里陡然间有几份说不出的难受,为婷姐。
又有人插话:
这几天,她的账上已没钱了,她父母也不来了。医院通知她父母时,他们说:我们都老了,全靠那一点退休金度日,也没能力再给她看病。她已经出嫁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有啥事她丈夫要负责。不是我们不管,我们没有那个能力,管不了了。
老东西,听说当初那男的给了他们不少钱,就硬是逼着闺女嫁给了他。也不管那男的比自己闺女大二十岁,肥得跟个圆球一样,更不管那人人品咋样。天下也真有这样的爹娘。
唉,也不知道能不能过了今年夏天,她那病每星期都要换血的,没有钱也就住不了几天了。你看,年纪轻轻,漂漂亮亮的。唉,这人哪,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啊。
听着,听着,我的心里忽然一阵阵地发冷。美丽的婷姐怎么会是这样的不幸?
何为爱人,是你在生命中一旦遇到了,就一辈子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终生相伴牵手走过一生的人。父母,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与你血脉相连、最亲近的人,没有任何拦阻能隔断的骨肉亲情啊。
婷姐的爱人呢?婷姐的父母呢?
那以后,我有些害怕看见婷姐了,害怕看见她眼中的忧郁。白血病,在日本电视剧《血凝》中多少有一点了解,医学上的具体症状虽不清楚,但至少知道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但是现在,这一切若与婷姐眼中的忧郁相比,我却觉得它们根本不是最可怕的。
疾病伤害的是肉体,是肉体上的疼痛,过了也就消失了。而精神上的绝望又用什么来拯救呢。
知道了婷姐的一些情况后,我忽然觉得《血凝》中的女主角是幸福的,她虽然患上了白血病,但她还拥有男主角真挚的爱,还能向这个世界投去爱恋的目光,还能感受到爱情的温暖。人一生有谁能不向这个世界说声再见,或迟或早而已,到那个时候,有爱陪伴也就足够了。
在病床上,第一次认识到,除了病痛之外自己还是很幸福的。我拥有亲人和朋友的爱,有父母整天陪伴在身边。患病后对命运的怨恨在认识婷姐后忽然消失了许多。知道了上天对我并不是最苛刻的。
人哪,好多的时候都是这样,没有对比,总认为自己被生活亏待着,被命运捉弄着。只有当某一天,一个比你更不如意人儿出现在你面前,你才知道自己其实还是很幸福的。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3月4日修订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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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源于自拍
人有疾病,心能忍耐,
心灵忧伤,谁能承当呢?
——箴言1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