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8丨二鱼：你们永远年轻，却留我们逐渐老去（观《里斯本丸沉没》后）

昨天看了一部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进电影院时吓了我一跳，大部分座位坐着人，这在纪录片放映史上极其罕见。

看完后，名副其实，泪目，看到很多旁边的人也泪目。

故事讲的是1941年冬天，美国加入盟军参战后，日军制定攻占香港的计划，几千英国士兵为了保护殖民地，与日军鏖战数月，最终不得不在那一年的圣诞节投降。这些平均年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战俘，开始了食不果腹、疾病缠身、性命难保的俘虏岁月。1942年9月底，他们中的1800多人被日军送上“里斯本丸”号商船，船在从香港前往日本的途中，被美军的鱼雷误击。日军从船上撤走了自己的战士，却把所有英国战俘用木条和帆布钉死在三个船舱里。“里斯本丸”的沉没过程经历了将近25小时，在最后一刻，英军战俘奋力挣脱逃出船舱，为了掩盖罪行，日本向战俘射击，附近的中国舟山渔民从水中拯救了384人。看到中国渔民的入场，担心自己罪行败露，日本海军也开始打捞幸存者。但最终仍有828人死于这场悲剧，他们或随船沉没，或在逃生后溺亡，或在漂浮在海上时被日军开枪射杀。

这部纪录片由于相隔今天80多年，绝大多数当事人已不在人世，但还是凭借仅存的当事者以及当事人子女叙述，用了详实的资料和动画还原，把这段往事讲得跌宕起伏。80年前的惊心动魄，凝固在当事人及后代几十年时间跨度里，依然鲜活，就像发生在当下。这段往事在二战史上，或者历史叙事中，简直如同一朵小浪花微不足道，但对每个当事人，却沉重得压在他们和他们家庭身上，一个世纪。

到底什么才是我们的宏大叙事？

宏大叙事是盟军战胜了德日轴心国，还是我们的每个行为都会得到审判？无论是法律，还是良知。

影片中，放映了二战后东京审判时的一段录音，一位日本受审者说是长官命令其向战俘开枪。法官问，是否长官命令了，就一定要执行？受审者说，我会先想一想命令是否是对的。如果继续命令，我会执行。然后，一位被日本被采访者说，在日本，服从成了一种文化。

然而，我觉得他只说了部分事实。二战时的日本，不服从也是一种主流文化，比如九一八事件，就是几个日本下级军官擅自发动的挑衅,而且并没有得到日本高级军官的许可,甚至他们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发生。而这样的行为在日本国内传为壮举。而只要传出内阁要跟中国停战议和，哪怕是首相，都会被“爱国症能量”刺杀，杀人者则被奉为英雄，法庭最后在舆论压力下也息事宁人，放过刺杀者。要知道，侵华不仅对中国是灾难，对日本也是重大战略错误，上层精英都懂得这一点，所以才会想办法停战，只是已由不得他们。当时的日本人，只要服从天皇，只要是为着大日本民族的荣耀，哪怕对首相，也可以不服从。天皇和日本民族已经成了“神”。为了“神”，所做的一切都是良善的。

军队里，政府里，职场里，家庭里，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选择服不服从命令。如果命令符合你的心思，那服从命令，就是服从你心中的“神”。如果命令不符合你的心思 ，你可能勇敢地不服从，并承担代价。那是你心中“神”在命令你不服从。你也可能因惧怕，选择了服从，但在执行过程中，可以阳奉阴违，这也是你心中“神”的命令，只是被你打折了。如果在执行过程中，你毫不违和的，完全执行了，说明你心中的“神”远离你了。必有其他“神”占据你的内心。这就是为什么坚守柏林墙的士兵，执行命令，射向跨过柏林墙的百姓，法官依然判其有罪，并留下了那句名言“虽然执行命令，但你有把枪口拾高一厘米的主权”。

因此，在影片里，当普通士兵执行上级开枪，向海洋中的战俘开枪时，与其说是服从命令，不如说是服从心中的“神”——为了日本民族，做什么都对。

《里斯本丸沉没》中记录了很多普通英国和苏格兰士兵的日记，包括他们的家庭，给女儿买来的玩具，一张战乱时的全家福，给妻儿的家书等等，能看出他们生活里的细节。也记录了整个事件过程中的细节。这些细节不仅还原了每个鲜活的个人，真实的喜怒哀乐，而且更像是我们每个人的宏大叙事。

比如：

一位军官在船里，跟士兵们开着玩笑。他们在保卫香港时尽力了，现在不知去往何处，却浑然不知死亡即将来临。

所有船舱里的士兵，在濒临绝望时，终于打开了船舱。

一位军官在自己逃出生天后，还回到船舱里去救其他战友，激励帮助战友逃命。“在绝望的深渊,我们仍要追寻希望。”

中国渔民划着自己的打渔船，去救大海中的士兵。

日本人上岛来搜寻幸存士兵战俘时，东极岛上的渔民舍命隐藏了三位，并一路护送他们，穿越层层险阻，到达重庆的英国驻华使馆，才让这件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公之于众。

这些行动，没有人下达命令。命令他们的，是心中的道德律，道德律后面是心里的“神”。

而他们内心的挣扎更能反应这一点：

有的幸存下来的士兵，因为受到了严重的心灵创伤，几年后就去世了。

那位误击里斯本丸的美国士兵，收到良心的谴责，得了应激性创伤后遗症。

有的士兵做噩梦时也在说日语。

有的士兵变得暴躁，坚决拒绝回忆那段往事。

每个人在历史进程面前虽然渺小如尘，但自己的灵魂深处都在掀起滔天巨浪，恐惧战栗。每时每刻都有灵魂的嘶叫，内心的声音在主宰我们，以及我们的每一个选择。这才是世界，时间，和我们每个人的宏大叙事。

在二战中，大多数德国人的“神”，是一种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是人类理性的荣耀。大多数日本人的“神”则是民族主义加东方专制主义。而当时，英美等国的“神”则是基督教思想浸泡下的政治自由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等道德律，只有在文化保守主义那里，才是宏大叙事的主旋律。而在民族主义和东方专制主义那里，则只能生长于人类光荣与梦想的夹缝之中，或在挣扎，或被碾压。

真正的宏大叙事就是这些“神”在心里的剑拔弩张。我们就像那群不知去往何方的士兵，尊严和命运却被“神”所决定。

影片的最后，那些士兵的后代，都是耄耋老人，来东极岛，他们父辈祖辈战斗过的地方，纪念他们。

其中一位士兵的后代对牺牲于大海的父辈说：“你们永远年轻，却留我们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