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的时候,爸爸忽发心脏病,120送去医院急救。在陪夜的时候,我也吐了几次,感觉人很不舒服。因为刚好在医院,所以就顺便挂了个急诊,我以为只是个小问题,是不是因为我饮食不规律引起的肠胃炎什么,吃点药再调理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结果验血验出来,说胆好像有问题。想到我妈妈胆也有问题最后摘除了,我觉得这可能性也很大。于是隔了几天,我就门诊又查了消化科。消化科帮我肚子东按西按,结果我的右下腹被按到的时候剧痛。消化科说,呀,你还是要先去外科排查一下阑尾炎。于是我又去外科,外科觉得不像阑尾炎,别是宫外孕了,还是看看妇科吧,妇科说也不是宫外孕啊,然后就开始做各种检查,B超啊,CT啊,磁共振啊……
上述过程并不是这么顺利,CT啊,磁共振啊什么都需要预约。有的科室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具体过程我已无力吐槽,一个检查看不清又做另外一个检查的比比皆是,不算其他科室,光外科和妇科挂号看病就各有4,5次。总之,全部弄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期间我的右下腹一直疼痛,但是一直没有得到确诊。
终于拿到了我的加强磁共振的报告,说肝有占位,考虑要么是不典型的血管瘤要么是HCC。
我还傻傻地跑去问消化科的医生,啥是HCC啊?
那个医生眉头一皱,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你自己吗?”
我说:“是啊……”
她把头低回去,说:“HCC就是肝癌。你这个片子不典型,我们科看不了,你要去找放射诊断科的XXX医生,他就是看这个的专家。”
当时杨先生在医院门口等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掉眼泪了。好像日子才好过起来,就又陷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我并不是第一次离死那么近,但是这次和过往不同,我有一种马上可以触摸到死亡的感觉。我网上搜了一下,人家说大部分的肝癌患者不会活超过6个月,有很少部分可以超过6年——但是6年也不够啊,我的孩子们还这样小。
回来以后,还把这个当戏谑的事情说了几天。小伙伴们都表现出了各种关心,说“肯定没事的”。——这句话一点都不能安慰到我,因为有事没事,都不是你们能决定的。
这个过程也很不好过,我把老大和师兄的小心脏又虐了一遍,老大说,这个报告是什么意思?我说,按照我们的专业,他的意思就是说我,要么无罪,要么死缓。
医院的谨慎和拖沓给大家的精神都带来很大压力,老大甚至说:“我现在发现如果真的是绝症,如果能早早确诊也是恩典”——确实是这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又等了几天,到了专家门诊了。
我其实心里暗暗抱希望,希望专家会很爽快地告诉我,这个不是肝癌,就是个普通的血管瘤,不需要担心的云云。但是专家看完,专家竟然陷入了思考。他说我这个确实不太典型,片子也感觉看不太清。
他给我开了更多的血液检查,临走我问他,如果真的是肝癌,那还可以治吗?他看着我,和我说:“你还是不要考虑这些事情比较好。等结果出来再说吧。”
我当时还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消化科的医生会对一个看肝癌放射诊断的医生这么熟悉,而这个专家对她也不太认识。后来才知道,肝癌发病的征兆之一,就是消化不良。
回来以后,我度过了人生最糟糕的三天。
有时候晚上吃着饭我就开始掉眼泪。杨先生看着很心疼我,他说你多想点愉快的事情吧。我反而哭得更厉害,我说我最愉快的事情就是和你们在一起,以后这样简单的快乐都没有了。
我知道死后去天堂,也许日子比现在还好过很多。我也谈不上有什么遗憾,我的人生的精彩程度已经是人家的三倍不止了。但是我想到我们懂事的姐姐囡,如果人家说她妈妈去世了,她一定会很生气地和人家说:“妈妈不是去世,她是去天堂了。”然后背地里,她一定又会和杨先生大哭:“我不想上帝爸爸接妈妈走。”杨先生那时候也一定是心如刀绞。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心里觉得难过透了。
想到小儿子,也让我很难过,就是我都还没听我儿子叫过妈妈。他发不出M的音,叫我也叫爸爸,叫猫呜叫AOU,说“没了”的时候他说“BA了”。我想我都不知道我儿子以后会是怎样的长相,现在他比他姐姐矮一个头,也不知道以后他俩会长多高,谁比谁高。
我以前总是和杨先生说,我要是死了,我要把自己的骨灰做成钻石让他们戴着。但是真的临到死,我会担心会不会他们看到钻石反而要更难过。如果拿一个钻石给姐姐囡带,弟弟囡以后会不会心里很痛,以为妈妈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说我可能有肝癌以前,我有时候晚上会抽点时间看一点刑事审判案例,但是忽然之间,我就不想看了,因为这件事我觉得好没有意义。杨先生说,如果我真的确诊了,他就辞职带我去旅游。有时候看我哭得伤心了,他抱住我和我说,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不会有事的。这个过程里,杨先生没有掉一滴眼泪,我说,你都不担心吗?他说,等你真的死了我再哭也不迟,我觉得你会没事的。——但是他忽然一夜之间就承担起了所有家务。
我心里暗暗想,我一定要给孩子们多写一点信,但是杨先生让我不要总是说这些丧气话——虽然我不觉得这是丧气话,但是确实,往往是我在想以后的时候,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掉下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孩子读书好,读书不好,会乐器,不会乐器,会说英语,不会说英语,甚至是他们以后找了不信主的结婚,我都不在意了。我也不在意我是不是能够陪着他们过每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哪怕我是病卧在床,只要能够看着他们长高长大,看着神在他们身上的工作,就好像不抱功利色彩地看着小树开花,这就已经是人生最美好的体验了。
我在看守所里会见当事人的时候,当事人想到自己可能要判三五年,都听不到小儿子叫爸爸,他哭了。哭着哭着,他发现我也掉眼泪了。我第一次在当事人面前掉眼泪,因为我觉得律师哭实在是太不专业了。他诧异极了,你干嘛哭。我就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他了。人生真是不顺心的事情太多,你多少还做错了一点事情才呆在这里,那我又算什么呢?
在这几天里,我并没有无时无刻地和上帝祷告,我大概总共就祷告了2,3次。祷告的内容,是求神,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多陪我的孩子几年。我好像也没有抱怨神,也谈不上特别自怜,偶尔我也会有点庆幸的感觉,总好过不明不白死了。
以前我以为遇见这些事,我会有一些高大上的情怀表达。其实并没有。
我以为我会对生命充满敬畏,其实也并没有。
甚至是每天干嘛好,我也没有多去思考。我还是每天一如既往地穿梭在各个看守所之间会见当事人,甚至是闲暇时间里,我还是会打游戏。
我把圣经随身带着,偶尔我会看。我以前不喜欢看《以赛亚书》,觉得很烦闷,以赛亚这个人也是啰里啰嗦的性格。但是现在看有时候会特别感动,因为以赛亚书里有很多神的应许。我想我至少比圣经的很多人都幸运,因为我知道神即使到现在并没有撇下我。
即使如此,我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属灵生命光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知道掌管我疾病的是神,而不是医生。但是我也没有一个把握说,神就一定会治好我的疾病。我也很想学人家,质问神,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些。但是我问不出来,这不是我的真实情感,我的真实感受不是愤怒,是无奈,还有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自己也还在思考。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个状态,也许是整个人木了。也或许,生死之间,本来就不过如此,好像书翻一页就过去了。
有一天我哭的时候,我仿佛感受到了神就在我旁边也默默为我难过。好像是我在训练孩子睡觉的时候,孩子哭,我在外面心疼一样。那时候我真想和神说,请你快点把我抱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说,我是想要活着的,活着对我是很重要的。但是我也清楚地看到,我生命深处有一些比身体上的病灶更坚硬的顽疾,例如和神之间缺乏这种更亲密的关系,是需要去解决的。
因为从发现有病,到各种检查,已经好几天了,有很多姐妹来问我,怎么样怎么样,现在有没有确诊。我都说,没有结论,没有结论,还不知道,还不知道。
我不愿意细谈,是因为在开始告诉大家生病的时候,很多人“一秒变医学专家”,“一秒变神学专家”,把我吓到了。
我告诉大家我生病了,并不是要听那些这样那样可能的诊断,我去的医院也是三级甲等的大医院,挂的也是专家门诊,他们难道还不如你们知道得多嘛?还有人给我各种经文,大概就是神是赐平安的神之类的——可是神赐的平安也不是说我肯定不生病啊,现在给我这样的经文,是在责怪我经历生死之间的时候不够信靠神嘛?
人在这个时候,大概就是很“作”很敏感。等到师母和我分享的时候,我也误会了一把。具体她说的还挺私人的我就不分享了,但是后来有一个点启发了我,我在思考,为什么我的心情会因为这些医学诊断就起起伏伏,好像诊断好,我就高兴,诊断不好,我就难过。——我原来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但是不得不承认,在当时的境况里,我人好像陷入抑郁了。
周围小朋友的家长,我爸爸妈妈,和我谈论一些有的没的事情,我觉得这些事情都很小很无聊,为什么你们要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但是转念一想,我自己过去不也是这样。
有弟兄作东请杨先生和我去吃饭,哦,就是那个一知道我们家火灾就来事务所送来装钱的“耶和华以勒”的那个。感谢神的供应,我们吃了极豪华的一餐,吃完我整个人都觉得精神了很多。
在席间,他有一句话让我特别感动。他说,姊妹,耶和华喜爱的,他必管教。遇见他特别爱的人,他从他们身边走过——你是神所爱的。
还有姐妹把她们的祷告直接贴给了我,我觉得这让我非常得益处。一方面,你知道她们说“为你祷告”不只是说说的;另外一方面,因为祷告都是向着神的,我看着她们的祷告词说阿们的时候,心里感觉就很平安。
这里贴一个师母给我的祷告:
主啊,我为我亲爱的姐妹祷告,你是造她、拣选她并且爱她到底的神,天地间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你一样懂得她,疼惜她,你为她一生所预备的福气也绝非人心可以测度,因此我要来求告你,愿你的爱时时刻刻都能包裹住我姐妹的心肠,好叫她在怎样的艰难中都知道有你与她同行,你是她的牧者,也是她真正的良人!愿你安慰、医治我亲爱的姐妹,愿你纪念她向你勇敢的心,还有素来为你所摆上的,愿你慈爱的大能彰显在姐妹的身上,让我的姐妹虽经历死荫的幽谷,却总不至遭害,愿我姐妹的生命因着这些历炼,就比金子更宝贵,好成为你贵重的器皿。也求神眷顾姐妹的家庭,使姐妹在妻子和母亲的位份上成为你美好的见证,让这愿意献给姐妹的一家福杯满溢、荣神益人,叫人看见之后归荣耀给我们在天上的阿爸父!祷告、祈求是奉我主耶稣的圣名。阿门!
我想,以后我身边再有兄弟姐妹生病,我也一定要勒住我的舌头,不要给他们意见了,就为他们祷告,把祷告词发给他们。
我和神说,如果这次活下去,每一天感觉都是赚到了。
今天去了肿瘤医院,换了个专家。这个专家拿着我的片子反反复复看了五分钟。然后他说,他觉得还是往良性的方向考虑,他觉得这也不是血管瘤,像是另外一个叫FNH的东西,不像HCC。就算是HCC,这个位置做手术效果也是蛮好的。三个月以后再复查,看看有没有变大。——他说完,又看了我的片子看了好一会(以至于我还有时间拍照片),我想,我的那个东西也许真的不太典型。
我有一个朋友是卖保险的,她问我,现在想通了吗,会买保险了吗?
我说,照道理,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应该会想要买保险,但是实际上,恰恰相反,我越来越觉得买保险是没有必要的。人在没有生病的时候担心生病的时候会没有钱治病。但是你真的生病了,就知道钱是最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她说,话虽如此,有钱还是好的。
我说,我猜,保险公司是要你去治病,才会给钱。可这个世界上的太多病,根本就没有办法花钱治愈。在最后等死的关头,很多人根本没有继续治疗的想法。光每天去医院,或者住医院,就极其不愉快了,与其如此,不如每天在家看孩子在你面前跳来跳去,死也死得有尊严一些。
她说,有一些病确诊就可以给钱的,比如癌症,只要穿刺确诊,保险公司就会先赔付。
我说,你没有经历就不知道,大部分病症都是不能100%确诊的,包括癌症,很少有人愿意去穿刺确诊的,因为穿刺很容易引起癌转移,我也不可能因为要保险公司的钱就去做穿刺啊。如果不做穿刺,那总难确诊。而且个人心理上,也希望不确诊,总有一丝念想。
她说,可是有一些病就很明显,不需要穿刺啊,比如中风。
我说,我都已经中风了,我还要钱干嘛……
今天我看病的时候,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姐姐,折转回来,她和医生有如下对话:
“医生你好,我刚刚和我爸爸沟通,他想过年以后再来医院,他怕现在进来,年关就过不了了。”
“他这个情况越拖越不好,你回家告诉他,他的病已经拖了1年,说明发病很慢,也就是说,最坏的情况下,过年总是挨得过的。”
“好的,我回家再劝他。谢谢。”
我特别能够理解她爸爸的想法。感谢神,没有把我放在那个境地里,至少我暂时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些了。
肝癌这件事是可以放下了,但是在查妇科的时候,发现我的宫颈也有可能癌变的一些迹象,需要取活检再作进一步检查。更为糟糕的是,不论是肿瘤科还是妇科,都说那些病和我的腹痛没有关系。今天也看了阑尾门诊,医生肯定也不是阑尾的问题,所以下一步还是会继续有很多检查要做。但是不论怎样,都已经不是要生要死的毛病——宫颈即使癌变,初期也有治疗法子,总也不会马上死。
照道理,我应该觉得阳光明媚,实际上并没有。今天辗转了两个医院,接完孩子回到家以后,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也许还没有从这种阴影中缓过神来。我还在思考神让我经历这些事情的意义——但是刚刚经历的感受都是很新鲜的,先写出来,不然以后就要忘记了。
就在写文章的时候,我的肚子现在仍然在疼,也仍然没有一个结论。但就如老大所说,经历了这件事,以后什么事都不需要害怕了。
对了,就是这么巧,就在今天下午,我们弟弟囡很清晰地开口叫我:“妈妈”。叫完他也知道自己进步了,憨厚地嘿嘿笑了。姐姐囡说:“妈妈,妈妈,弟弟会叫妈妈了!”
这篇文章成文于2015年10月17日,宫颈切片后来也无大碍。明年要再做一个CT看看肝上那个有没有变大。不论怎样,现在身体好多了,好像这几天虽然发烧,但是肚子一点不疼了。而且心里的平安,都与写作的当时不可同日。
后来我老大还给我带来了斯太太的问候,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
对了,我们家弟弟现在可会叫妈妈了,没事就是:“妈妈,妈妈,妈妈”,还有“姐姐,姐姐,姐姐”,看他嘿嘿笑的样子,整一个小马屁精啊,哈哈。
杨太太
基督徒,结婚六年,家有二宝,在职妈妈
——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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