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9月 7,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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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拒绝荒唐的唯一方式——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荒唐人的梦》



爱,是拒绝荒唐的唯一方式——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荒唐人的梦》

                                           


《一个荒唐人的梦》是俄罗斯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幻想小说。整篇充满了深刻的神哲学内涵,其立意直抵人的存在本质与困境,蕴含着最重要的哲学问题,也是被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所看为最严峻的哲学问题——生活本身是否值得经历,人生苦难是否值得忍受,人是否可以自杀。


小说写了一个被别人和自己都视为很荒唐的人,在决定自杀之后,因为一个离奇的“星际穿越”之梦,内心的生死意向发生了翻转的故事


关于自杀倾向,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走进教堂,脸色阴郁地坐在礼拜堂听了道,然后找到牧师,说,我恨那些乱搞男女关系的人,我恨那些在麻将桌上耗费生命的人……我恨这个可恶的世界……我想自杀……他的恨,正如那个叫马迪恩的美国人对同性恋群体的恨。马迪恩在奥兰多同性恋俱乐部,向同性恋群体开枪,致使至少50人丧生。马迪恩的父亲透露了儿子对同性恋者的肢体亲密行为曾感到相当愤怒,这似乎就是马迪恩向人群开枪的动机——人们是可憎的,世界是荒唐的。这个青年和马迪恩一样,对这个荒唐的世界有一种刻骨的愤怒、憎恶和仇恨。当愤怒、憎恶和仇恨达到了极致,就演化成了,要么我杀死你们,要么我杀死我自己,要么你们死,要么我死——就任由你们这些荒唐的人,要么疯狂,要么死亡吧!总之,我不愿意和你们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人翁,活得冷漠而空虚,像一个石心人或空心人。 觉察到自己的荒唐,并承认它,这意味着,他感受到自己似乎偏离了人活着所应该遵行的生命道路,或某种应该趋向的存在目的,但他又不确知这个道路与目的是否真实存在。他似乎不应该是他目前这个样子。有一个标准隐现在他心里,他才会感受和确认自身的荒唐,但它就像一个远方的地平线一样,不管怎么追逐,永远也无法触及。荒唐,仿佛成了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存在本质,让他的生命只能永远以某种裂伤的状态活着,没有秩序,没有目的,没有意义,让他的心只有混乱烦躁痛苦,只有那无法填补的虚空与无法扭转的荒诞之感。


人之所以自杀,形而下的原因是,没有了能够承受痛苦的力量;形而上的原因是,没有了甘心承受痛苦的理由。陀笔下的这个荒唐人想要自杀,或许是因为不想忍受这荒唐的生命所带给自己的烦闷和痛苦,也看不见忍受它有什么意义。既然活着无法摆脱荒唐之痛,那么拒绝生命本身,就成了拒绝荒唐的壮烈而决绝的姿态。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在拒绝荒唐的同时不需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对此,荒唐人似乎完全不抱希望,所以,他选择在某个时候做出自我了结。


下定赴死决心之后,他觉得自己就可以坦然地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无情,似乎就应该是他这颗冷硬之心的特征。所以,他不能适应自己对谁还有什么柔软的恻隐之心。为此,当一个身处困境中的小女孩向他求助,他充满了不耐烦的火气,更多的是针对自己的——他不能允许自己在对什么都“无所谓”之后,还“软弱”地表现出让他感到涩痛的恻隐心肠。他气冲冲地远离了那个无助的小女孩。


荒唐人在执行自杀之前,竟然在困顿和迷思中睡去,做了一个开枪打死了自己的梦。他烦躁地躺在棺材里,然后被一个“怪物”抓离了坟墓,开始飘向天际,渐渐飞离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球。在飞向一个未知星系的过程中,他回想起自己即将永别的地球,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对它深深的眷恋。一种不知从何处喷涌而出的爱的激情抓住了他——


“我热爱,只能热爱我抛弃的那个地球,当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向心房开枪自杀时,我的血就洒在那个地球上。但是,我其实任何时候也没有停止爱那个地球,甚至在我和它诀别的那天夜里,也许比任何时候爱得更苦。那个新星球上也有苦难吗?至于在我们的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对苦难的承受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方式去爱!为了爱,我(突然变得)甘愿忍受苦难。目前,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去亲吻我所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在死亡梦境中,荒唐人干涸的眼眶,因为诀别而被泪水充满。刚硬而冷漠的心因为皮肉割离般的分离痛楚而受到了刺激。一颗原本冷漠而麻木,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的心,突然充满了重回大地,在对苦难的承受中去爱的渴望……


梦境中的他穿越时空,在与地球很相似的另一个星球上停下来。在那里,他看见了人的另一种生命状态——“这些幸福的人们眼睛清澈明亮,脸上焕发着理性的光华,神情中流露出安详,他们的脸色是快活的,话语和声音充满天真的愉快……这是没有被人类罪恶玷污的一片净土,住在这里的人全是清白无辜的。”“这些人欢笑着拥到我身旁,跟我非常亲热,把我接回家去,每个人都想向我表示慰问……他们一心要从我脸上尽快抹去苦难的痕迹。”“他们男女相爱,生儿育女,但是我从未看到他们有淫欲冲动的狂暴表现。”“他们之间没有争执,没有嫉妒……他们……在互相赞扬。这是某种宏大完美,无所不包的博爱感情。”“我恨我们地球上的人们,但怨恨中往往蕴含着苦恼:为什么我既恨他们,同时又不能不爱他们呢?为什么我非得宽恕他们不可呢?我爱他们,但热爱中同样蕴含着苦恼:为什么我既爱他们,同时又不能不恨他们呢?我看得出,那里的人们听了之后,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只能理解我是多么强烈地怀念我离弃的那片土地,那里的人们。哦,当他们用充满柔情的亲切目光望着我的时候,当我觉得在他们面前,我的心灵也变得和他们一样纯洁正直的时候……生活是充实丰富的,这种感觉使我神往,于是我默默地祝福他们。”


荒唐人曾以为,荒唐,是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摆脱的生命状态,就像一个人生来瞎眼,没有见过光明,就以为世界所充斥的,只有黑暗和混乱。在与另一个世界相遇之前,荒唐人并不相信生命还有另一种可能。当一个生来瞎眼的人突然见到了光明,一颗坚硬如岩石或者冷暗如死灰的心,被重新点起了希望的火光。一个曾饱受混乱、虚无和荒唐之折磨,来到了纯洁、喜乐和幸福的人群之中,被他们爱和善待了之后,终于轻易就相信了爱和幸福的存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所偏离的那个标准,那个准心,就是爱。也终于明白了生命荒唐的根源,就是活在了爱之外。一个与爱隔绝的生命,注定是荒唐的,黯淡的,行将枯萎的。挑起了他生之渴望的,就是有一种爱的激情被浇灌在他心里,滋养了他那干渴的心,枯萎的生命…


好与坏的转变终究是富有张力的,善与恶的“势力”在两种转变的可能性中彼此博弈。“另一个星球”上的人们,在荒唐人出现之后,终于见识了“荒唐”与“坏”的存在。荒唐人身上所自带的、连他自己也无法防备和抵抗的“坏”,像酵一样,慢慢使全团发起来。正如荒唐人所坦白的——(在我变好之前)我就把他们都教坏了!


纯洁的生命与有罪的生命相遇之后,后者被激起了变成前者的渴望,现实情况却是悲剧性的——在后者变成前者之前,前者就被后者腐蚀了。在坏人变好之前,好人就被坏人带坏了。原来,只要那地上有了罪的源头,罪的势力就有一种要弥漫到“铺天盖地”,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内驱力。原来,“阴间和灭亡永不满足,人的眼目也是如此。”


这些曾经天真纯洁喜乐的人们,因为被荒唐人“教坏”而改变了面目。虽然他因为爱的滋养而愿意变“好”,但实际情况却似乎是,他没有顺利地活得“良善”,成为那传递爱的器皿。原来,立志为善由得他,行出来却由不得他。他所愿意的善,却行不出来——“我像一条可憎的毛虫,又像传染了许多国家的鼠疫杆菌,把这块我来之前没有罪恶的乐土全玷污了。他们学会了撒谎,爱上了虚伪,尝到了谎言的甜头。唉,起初他们也许本无邪念,只是出于戏谑、卖弄、好玩,也许真有点儿动心,可是这一动心竟深入心底,正合他们的心意。随后就出现了淫欲,淫欲滋生忌妒,忌妒导致残暴……


坠落了的人们,真正喜爱和执守的,再也不是“正义和幸福的理想”,而是他们向上飞翔,实则坠落深渊的姿态。人们开始只在乎自己的身体在坠落的过程中,在空中划下了怎样“壮丽”的弧线,也毫不在乎自己最终会一头扎向深渊的结局。人们嘴上亲近良善和正义,心里却为享受罪中之乐而沾沾自喜。人们虽然因为罪而吃尽苦头,哪怕结局是毁灭,也不愿意真正摆脱它。罪与邪恶的可怕就在于,它能够强力裹挟一些人们,宁肯自己与这个被罪所污染的世界一同毁灭,也不愿意自己离开它,从中被分别出来。

 

“他们对丧失了的东西(纯洁与幸福)只留下模糊的记忆,甚至不肯相信他们曾是清白、幸福的人。”“他们尽管认为过去的幸福完全不可置信,不过是一种传闻,但他们却又那样向往有朝一日能重新变得清白、幸福,以至像孩子一样珍惜自己的这种希望,把它奉若神明,并且修建神殿,为自己的理想和希望举行祈祷,同时又根本不信这种希望能如愿以偿成为现实……然而,如果他们真能回到他们失去的那个纯洁无瑕的幸福境界,如果有人突然让这种境界再次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并且询问他们是否有意重返故地——这时他们肯定会加以拒绝。”“我们有了学问,学问可以使我们重新找到真理,我们会自觉地接受真理,知识高于感情,对生活的认识高于生活。学问赋予我们智慧,智慧能发现规律,对幸福规律的了解——高于幸福。”


并不真正相信幸福,也不愿真正回到原初幸福之中,堕落了的人们,以追求幸福的名义,来建造“分发幸福”的乌托邦。在那里,“幸福”成了沉陷于“学问”和“智识”的迷坑之中的审美愉悦。过程的姿态美感,高于了生死的结局。


“他们这样一番表白之后(自己仍在追求幸福和真理),每个人更是只顾自己……唯恐自己的私利受到威胁和侵害,总是尽力损害和缩小别人的利益,并把这种事情视为生活的要义。于是,出现了奴役,甚至是自愿的奴役:弱者甘愿服从强者,以便强者能帮助他们去压迫更弱的弱者。”


又出现了一批人,开始考虑,重新把人们联合起来。为了实现一种终极和谐状态,就爆发了多次战争。为了加速“和谐事业”的发展,一些“智者”就力求尽快把不了解他们思想的“愚者”消灭干净,以免“愚者”妨碍这种“理想”取得胜利。


“(荒唐人)我向他们伸出双手,在绝望中谴责、咒骂和蔑视自己。我告诉他们,这些事都是我带来的(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从我身上所带的罪的面酵,使得全团都发起来了),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堕落、腐化和虚伪!……我不能,也无力杀死自己,但是甘愿接受他们对我的折磨,我渴望为他们受苦,在因为爱他们而承受的痛苦中,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们只是讥笑我,认为我是疯子……最后,他们宣布,我对他们越来越危险了,要把我送进疯人院……我的精神痛苦至极,心房紧缩,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正是这个时候,我突然醒了过来。”


从梦中醒过来的荒唐人,再次看见那把上好子弹,预备自杀的手枪,一把推开了它!他说,“啊,现在我要活着,我要活着……”他已经相信了幸福的可能:“人是能够变得美好的……我不肯也不能相信,邪恶是人类的正常状态……”


他不再因为拒绝生命中的荒唐而拒绝生命本身。与另一个世界的偶遇(在它被污染之前),点燃了他心中想要变好的渴望——“主要的是,必须像爱自己一样去爱别人,这才是要害,这才是关键,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


为此,他相信了,不管是世界可憎、人们可憎,还是自己可憎,“对付”他们的唯一办法,并不是去毁灭他们,而是去爱他们,忍耐等候他们被爱的权能所改变。爱的渴望,并不因为生命被罪恶所侵害、被苦难所压伤,以至于消泯,这才是对荒唐世界和荒唐自我的“得胜”。拒绝生命的荒唐,不需要拒绝生命本身,只需要不计一切代价去付出爱,去领受爱。


只是,爱,如何可能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人,如何能胜过与爱相敌对的罪恶的权势与捆绑呢?爱的原型和源头在哪里呢?人像一棵树,若没有栽在溪水旁,就不能结出善与爱的果子来,只会结出罪与恶的毒果,最终枯萎而死。当人没有活在那“活水”里面,而是为自己凿出池子,是那破裂不能蓄水的池子,就会干渴而死……如果爱没有一个永不止息的源头,如果没有一个伟大的真实存在,是爱的原型,是爱本身,那么,荒唐就是这世界的本质,混乱、黑暗与毁灭的力量,就是唯一的“真实”。但是有一个振聋发聩的宣告,是透过十字架上的受难与复活事件所宣告的:“亲爱的弟兄啊,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神而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神而生,并且认识神。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神,因为神就是爱。神差他的独生儿子到世间来,使我们藉着他得生,神爱我们的心在此就显明了。”


神就是爱。一个人若真的渴望活在爱中,渴望给予和承受爱,又怎能拒绝那本就是爱的神,又怎能不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一样,完全地接受祂的供养,唯有从祂那活水的源头欢然取水呢?


荒唐人,终于想起了那个引起了他恻隐之心的小女孩:“我已经打听到那个小女孩……我就去,我就要去!”


那个来到教堂来宣泄自己对世人之恨的青年,终于有一次对牧师说,我不能自杀,因为上帝……


关于加缪所谓的最重要的哲学问题,那些活在上帝之爱中的人,可以充满确据地回答:不管现实以怎样狰狞的面目向我们呈现,生活仍然值得经历,人生之苦仍然值得忍受,活着仍然还可以有喜乐,因为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使我们与上帝的爱隔绝。



作者简介:廖悯,基督教传道人,出版以大学校园为背景,以大学生信仰寻求之路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孤岛相连》。如欲购买,可在文后留言;也可点击本页左下方的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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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悯 眼中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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