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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节假期，家里来了一位在美国读私立高中的中国男孩。他是我朋友的儿子，与我闺女同岁，16岁。
男孩对人挺有礼貌，对我以煮熟吃饱为最高标准的厨艺从不挑剔，有时饭后还帮我刷碗，房间也收拾得比较齐整。我欣慰地看着这个当年躺在小床上吮吸手指的小婴儿如今成长为一个懂事的大男孩。
不过，在某些方面，他成长得有点太快了，让长辈如我措手不及——一天早上，他穿着一件Burberry经典格子衬衫走到厨房，坐下来淡定地吃早餐。
What? Burberry？！我看错了吗？我揉了揉昏花的老眼，确定是真的以后，有点不淡定了。这件衬衫的价格，怎么着都在人民币2000元以上。以前我看到这种衬衫一般都是套在挣了一点钱、当了一点官的中年男人身上，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它穿在一个16岁的高中生身上呢。说真的，有一种特别强烈的违和感。
我清了一下嗓子，问：这件衬衫是你妈给你买的吗？
他回答：不是，我自己买的。
我调侃了他一句：阿姨我活到四十几岁还没穿过Burberry呢。
他低头不做声了。下午，我看到他换成一件普通的卫衣，恢复了16岁少年应有的朴素和清新。
一整天，这件Burberry衬衫好像一根针，扎着我的眼，我的心。晚上，我忍不住和他妈妈聊起这件事情。
“他最终还是买了。”电话那头，我听到远在大洋彼岸的孩子母亲深深的叹息。
她告诉我，孩子在北京时看上了这件衬衫，告诉她想买，但她强烈反对，觉得太贵了。后来他还是偷偷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他出国的时候是自己收拾箱子，这件衬衫被偷偷塞进去，一起越洋，然后在彼岸背着父母大放光彩了。可是，很不幸被敏锐的本阿姨给发现了。
“他以前在公立学校上学，大家都穿校服，没有攀比的习惯。去年上了私立高中后，有了明显变化。”
朋友说，她一向很节俭，Burberry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儿子的私校同学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比如电影明星，山西煤矿老板，他们的零花钱动辄上万甚至几万，让每月零花钱只有一两百的儿子受到很大的冲击。后来，为了不让他与朋友相处时太难堪，她先生的手慢慢松了，零花钱从一两百涨到一千多。
“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没有及时调整，现在看来需要采取一些措施了。”
昂贵的衬衫，扎着两位老母亲的心。（图片来自网络）
其实，不止是这个男孩，00后孩子普遍有物质化倾向。他们一出生就赶上一个物质丰富的年代，父母满足他们大部分的物质欲望，教育学家倡导的“延迟期待”基本不管用。不用说大城市的中产阶级家庭，即便是我的家乡，一个南方的小县城，但凡家里不是太穷的，男孩脚上蹬的鞋，女孩穿的衣服，背的包包，都很光鲜亮丽，比我还讲究。
2014年我第一次回国，因为穿着亚麻衬衫，背着布包，被县城服装店的女老板看成是乡下人，不受待见。熟了以后才知道，原来穿着大牌衣服，背着LV或GUCCI包，才是她们想象中从美国回来的“华侨”的标配。抱歉，我让她们失望了，除了有两条打折的GUCCI丝巾和一个包包，其它奢侈品都没有。
我侄子喜欢打篮球，他不喜欢别的，就喜欢买球鞋。家里的鞋柜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球鞋。台阶上，半新半旧的球鞋逶迤而去，蔚为壮观。
我曾经觉得侄子太不懂事了，后来观察了一下，说实在的，不能全怪孩子。这本身就是一个物质化的时代，成年人都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消费欲望，天天买买买，更何况孩子？
在国内，商家最擅长制造火热的购物氛围了。什么“双十一购物节”、“618购物节”、“1212购物节”、上海“五五购物节”、北京“六六购物节“，让人眼花缭乱，目的只有一个——让你掏钱。即便疫情以来中国经济下行，国民钱包瘪了，但是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1年上半年，全国网上零售额61133亿元，同比增长23.2%。
不用说中国，美国也是如此。虽然疫情以来经济不景气，很多人失业，街边很多店铺关门，但是“黑五”那天，商场里依然人山人海，堪比国内。LV、Prada、苹果店、潘多拉首饰店门口，队伍排成长龙。我注意到一个美国女人手里拎着三个LV袋子，非常醒目。说实在的，在这样一个“仓廪不实不知礼节”的治安欠佳时期，拎着三个LV袋子招摇过市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黑五”那天的美国商场。（林世钰 摄）
从小在“买买买”的社会氛围中成长，孩子的消费欲望自然也被刺激出来了。
我有一个比我年轻十岁的女性朋友，喜欢的牌子一次不是买一两件，而是买十件以上。家里的衣橱基本都被她侵占了，还是不够安放她蓬勃的消费欲望，衣服鞋履最后溢到了杂货间。她的14岁的女儿，桌上堆满了化妆品，衣橱里也塞满了衣服，穿衣打扮和十八九岁的女孩无异，让我看了瞠目结舌。
不得不承认，和她一样，我三十多岁时购物欲望也很蓬勃，也有那么一点虚荣心。记得有一年，我花了近四千元人民币（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才7000多元人民币）买了一双西班牙进口的高跟鞋。上“两会”时采访部长级代表，因了这双鞋撑门面，似乎底气足了许多。
回头想想，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浅薄可笑。“艳丽是虚假的，美容是虚浮的”，一个女人的美丽在于她是否真正敬畏神，是否腹有诗书，是否内心平静安稳。
能来美国留学的孩子，都出生于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家境优裕。他们没有经历过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目睹过贫困地区孩子的生活状态，有种“何不食肉糜”的无知。
我在美国的家里曾经接待过一个来自浙江的女留学生，其父母都在政府机关工作，她本人也非常聪明，一路上的都是名校，毕业后在纽约一家律所工作。
一天我和她聊起十几前去青海果洛州出差时看到的贫困家庭孩子的惨状时，她居然漫不经心来了一句：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投胎投错地了。
我没说什么，只是和她分享了杜聪的故事——一个出生于香港，毕业于哥大和哈佛，在华尔街工作，27岁就当上法国银行副总裁的精英，却抛弃了名利和地位，到中国帮助艾滋孤儿。迄今为止，他帮助了3万多名艾滋孤儿，其中很多孩子考上了大学，结婚生子。杜聪也从一个英俊帅气的“杜叔叔”变成了身材发福、一脸沧桑的“杜爷爷”。
2018年，我在高耀洁先生所住的公寓里遇到杜聪，次日专门采访了他。他说的一句话让我至今印象深刻——我只是运气比那些艾滋病人好，但未必比他们聪明。因为运气好，我得到了很多，所以我要帮助运气不好的人。
那个女孩听懂了，面有愧色。
我女儿今年16岁，她是独生女，我爱她，但是基本没有宠过她。她提出的物质方面的要求，我会权衡一下，若在合理的范围，一般都会应允；如果超出，我会坚守原则，不答应。偶尔她会“曲线救国”，向爸爸讨要。当爹的为了讨女儿欢心，多半会偷偷宠她一下。只要不太过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知道，孩子偶尔需要被宠的感觉，尤其是女孩。
让我欣慰的是，她从小生活朴素，不乱花钱，每次买东西都会货比三家，然后选择性价比最高的那个。她喜欢画画，但是美国的颜料和画纸都很贵。和淘宝网对比后，她发现国内的东西很便宜，加上运费还是比在美国买划算，于是每次都是自己从国内订购一堆，从深圳转运到美国。我都搞不懂她是如何操作的。
有时我们一起去购物，她看上的衣服和鞋超过一百美元，就说，太贵了，换别的吧。迄今为止，她买过的最贵的运动鞋，也就70多美元。所以，当我听到一个朋友动辄给他的儿子买200美元，甚至八九百美元的运动鞋时，惊呆了——这是爱孩子还是害孩子？
女儿自己不乱花钱，还会监督大手大脚的我。今年年初，看着被几年前购买的衣服塞爆的衣橱，我和她约定，今年不买衣服了。可是，某天逛街时，我看到一件款式简约大气的驼色大衣，又忍不住手痒，买回来了。某天偷偷穿出，却被女儿发现了。她犀利的目光刺向我：“妈，这件衣服好像没见你穿过。”我只好怯怯地承认：“刚买的。”女儿睁大眼睛：“妈，你忘了吗，你说过今年不买衣服的！”我满头大汗：“对不起，小姐姐，我错了。今年就买这件，再也不买了，好吗？”
数算下来，在女儿的监督下，今年我也就买了一件大衣、两条运动裤、四件打底衫、两件T恤和一双运动鞋。而女儿呢，上周“黑五”那天，她和朋友逛商场，买了一件羽绒服和一件毛衣，才花了一百多美元。除此之外，她从国内买了几件卫衣，寄到深圳她爸爸那里。其它什么都没买。在衣物鞋履上，我们今年的开销省了一大笔。
与朋友一起购物的闺女（右一）。（林世钰 摄）
前几天，女儿给我看了她和国内表姐的聊天记录。其中一句话让我感到欣慰——我们现在先买便宜的东西，等将来我们自己挣钱了，再买点好的。
生活在这样一个物质过剩的时代，我们其实啥都不缺，缺的是节制的美德和自省的习惯。把自己的物质欲望降下来，你会发现生活清爽许多。
节制，首先要从父母做起。父母没有虚荣心，生活俭朴，孩子一般不会奢侈到什么地步。不排除孩子长大后社会风气和朋友对他有一定影响，但如果小时候打下的根基比较稳固，价值观比较恒定，就不容易受到环境和他人的影响。
作为父母，除了帮助孩子树立正确的物质观念，还要打开孩子的眼界。引导孩子离开他所熟悉的阶层和圈子，去看看生活境况和他截然不同的同龄孩子的生活。这样，他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缺衣少食，需要帮助，从而对自己的生活和整个世界有比较客观真实的认识，有助于他的成长。
女儿小的时候，每年暑假我都带她回到我的家乡，南方一个乡村，让她与我家族同龄的孩子一起玩，体验城市生活和农村生活的不同。两岁那年，她很开心地和小朋友一起捞蝌蚪，装在罐子里，说要带回北京养。等她稍大一点，我会把自己到全国各地采访的经历和她分享，让她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过着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活。
我喜欢带女儿去不同的场合，见识不同的人。2009年，我采访过的安徽利辛非法拆迁事件的领头维权人小蒋来北京看我，我特意带着4岁的女儿过去和他一起吃饭。我们聊着该事件的进展，女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许当时年幼的她未必能明白我们聊天的内容，但是她可能在未来的人生中会记起这个场景的某个片段。
带孩子见世面，并不意味着只是带他出席衣香鬓影、名流云集的高端场合，见识上流社会的浮华，而是带他下沉到生活的低处，见识“下流社会”和“低端人口”的生活，让他知道，撇去生活表层的浮沫后，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
只有欣赏过高处和低处风景的，才是一个真正见过世面的人。只有见过世面，一个孩子才会成长为内心辽阔的人，居高不傲，处低不卑，内心始终保持平静安稳。
这样的孩子，将来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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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