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19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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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合本圣经语文学研读札记》之四:两读字“槛”

注:这是刚出炉的文章,想看以往的文章,请点击《和合本圣经文言遣留及文言教学》(一)。关于《和合本圣经语文学研读札记》大约会写几十、上百篇,以便将和合本圣经这个宝库好好地利用起来,使有兴趣者获益。


近来为查证一词,得便重读先师张永言先生《语文学论集》(增补本),又间读沈卫荣先生《回归语文学》,有相同的“语文学”名字,研究内容却多有不同。这让我想起学术界以前一点隐微的气息,在当下已成风潮,即将文献学、校勘学、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诸方面的学问,已统称为“语文学”。“语文学”并不是表面上看来关于“语文”的学问,也不是“语言文学”的简称,但与语言文字乃至文学都有一定的关系。


再查架上所藏,计有《张以仁语文学论集》、杨琳《语文学论集》、《鲍善淳语文学论集》、克拉夫特《古典语文学常谈》,以上诸书贯以“语文学”之名,除德国学者克拉夫特的书以外——对西方“语文学”的引进也影响了中国人将传统的“小学”纳入“语文学”的范畴之中——皆是近十年所出的书,这股风气已为学界所认可。因此我将此前《和合本圣经字词句训诂》及《和合本文言遗留及文言教学》,均废弃不作主标题用。而贯以《和合本圣经语文学研读札记》作主题,其涵括性远超以前所用诸题目,故舍彼而就此。


说到“槛”字,其在和合本中出现的例句并不多,也就24例,但它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两读字。这个字并不难,但读错的概率却极高。凡是真爱读书的人都知道,生僻字固然难读,但真正难读的是那些大家看上去常见,甚至耳熟能详的字。因为难读的生僻字,你反而会非常注意,你知道有可能会读错,所以勤查好学的人就能避免读错。可是那看上去不容易读错的字,却往往读错,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会读错。此点好比被水淹死的人,大多是会水的甚至是自负到觉得可以玩水的人,而十足的“旱鸭子”则深知自己无能力去玩水,就不接受它的引诱,正应了“叫我们不受试探”的主祷文教导。


这又让我特别想起名牧保罗区普的名作《危机四伏的呼召》里对属灵盲目者的警告,他所说的属灵盲目者,不是指平信徒,而是成天开口讲道讲课的牧师与老师,这些人自以为学问好,圣经知识多,很有知识造诣与属灵眼光。“当你瞎眼时,你是知道的,你会做一些事弥补这个明显的身体缺陷。但属灵盲目的人,对自己的盲目视若无睹;他们盲目,却自以为看得很清楚。”(《危机四伏的呼召》P60,山行文化出版社20168月版)凡事谦虚,不看自己过于当看的,对有限的人来说非常重要。


这些年,我多次听人读错这个“槛”字,有的甚至出现在讲台上。这不是说讲台上包括讲道中,不可以出错,而是为了帮助大家包括我自己,都少出错。“人在最小的事上忠心,在大事上也忠心”(路16:10),“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太5:37)。你若真按这样的教导而行,作为基督徒就应该成为世界上最求真的一群人,很可惜事实却并非如此。不求真的人必然会亏缺神的荣耀,但只求真却不在主里,也会亏缺神的荣耀,因为你会把求真作炫耀的资本,引发知识上的自傲。正如不诚实固然是不行的,但诚实却没有爱心,那也只不过是鸣锣响钹,故含着“爱心说诚实话”(弗4:15)才显得十分必要。


“槛”字在今天的汉语表达中都是两读,在和合本里也不例外。说起来也很简单,“槛”字一读“jiàn”,《说文》谓从木,监声,故囚罪人之牢,囚车曰槛车。《广雅》说得更简洁直白,槛,牢也。总之读jiàn”,就与槛车(动词有以槛车载义)、囚车(动词有拘囚之义)有关,其引申出来的意思有栅栏、栏杆、捕兽的机具等,都读此音。其二读kǎn ”,意谓门下的横木,其组词能力极弱,只有“门槛”一词,又称“门坎”,亦称“门限”。宋代人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一诗有句:“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千年铁门限”是指家世显赫,房屋不坏,食指繁多且长寿的情形,但最终不免一死,不免朽坏衰落。范成大在查看并经营自己的生圹时发出的慨叹,与苏轼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在绝望上可谓同调。


“槛”字的24例(每节经文无论出现多少次“槛”字均算一例,以后计算法则与此同)中,共有门槛17例,机槛4例,木槛1例,其余便是这(那)槛、槛下、房屋和槛这三处。与门槛组词的17例不必讨论,因为它必读“kǎn ”,要讨论的就是余下的7例。我们先来看这槛、那槛、与槛下的上下文语境,“他到了朝东的门,就上门的台阶,量门的这槛,宽一竿;又量门的那槛,宽一竿。”(40:6)“他带我回到殿门,见殿的门槛下有水往东流出(原来殿面朝东)。这水从槛下,由殿的右边,在祭坛的南边往下流。”(47:1不用说,以上二例均读kǎn 无疑。如若不信,我举一些汉译旁证,单看“门槛下”,有译作“门口”者(新译本、现代本、思高本)、正门(当代本)、室门(文理本)、殿门(和修本)、门限(吕振中译本)。


“旁屋和槛”与“木槛”例语境关联在一起,“殿的门扇上雕刻基路伯和棕树,与刻在墙上的一般。在外头廊前有木槛。廊这边那边都有严紧的窗棂和棕树,殿的旁屋和槛,就是这样。”(41:2526)而“木槛”,译作“飞檐”(吕译、新译、思高、和修)、木板(现代)、以木为阈(文理)、木造的门槛(当代)。而“旁屋和监”的“监”各家与上同,唯当代译本翻作“天花板”。“木槛”中的“槛”字,就是栏杆,译作木板与飞檐,与木槛当然有差异,但不会是“门槛”的“槛”字无疑。


KJVNIV与“木监”及“旁屋和槛”这两处各自几乎都用同一词来表达,前者均谓thick planks厚木板),而后者虽然有语境上的名词与动词之别,但中心词均有overhangs(悬挂物,飞檐)。由此可以看出当代译本的问题,其译作“木造的门槛”与“天花板”,完全是两物。但当代译本对汉语的理解出了问题,二者在他们看来是一样的。对照一下NIVa wooden overhangs,“木造的门槛”似乎说得过去,如果你把槛字当作“栏杆”(厚木板亦可)来理解的话。但当作栏杆来理解要读作“jiàn”,而不能读作kǎn且门槛kǎn绝不能读着门槛jiàn


当然,作为读者有理由问,怎么区别门槛kǎn与作为栅栏、栏杆(如杜甫有诗《水槛遣心二首》,便要读为jiàn的槛jiàn很简单,门槛又谓门坎,说明其与“坎”音同,而坎一般说来是可以迈过的(俗谓迈过这个坎),再高的门槛,不可能高到成人迈不过,即便豪门深宅亦然。而门限的“限”与其说是“限制”之意,不如说是“界限”之意,更多是识别与区别的功能。门槛可迈,而栏干则只可以翻越,显然栏杆的“槛”jiàn比门槛kǎn要高得多。高到什么程度?没有谁知道确数。我在讲杜诗“水槛遣心”之“槛”时,用手做了一个比划在胸腹以上的动作,这个尺寸差距虽没有十足的证据,但其区别使人一目了然。再者,槛jiàn从其本义槛车与囚车引申出栏杆、栅栏之义,前者是强力拘管,后者也一是种明显的限制,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强力。


现在我们来看剩下的4例“机槛”,很多人读错就在这些例句当中,因为他们将其读作机槛kǎn稍微查一下字典,就知道“机槛”这个词是个比较常用的词。因为“槛”jiàn字中的槛车有强力拘管的意思,引申出陷阱之义,而机槛则是人为的陷阱,甚至有各种不明的机关。你说有没有办法,我不去查字典,就知道有机槛jiàn的法子呢?当然是有的,而且比较简单,但要求的知识储备或许会更多。现特将四例有关“机槛”的经文全引如下:


你们要确实知道,耶和华你们的神必不再将他们从你们眼前赶出;他们却要成为你们的网罗、机槛、肋上的鞭、眼中的刺,直到你们在耶和华你们 神所赐的这美地上灭亡。23:13

愿他们的筵席在他们面前变为网罗,在他们平安的时候变为机槛。69:22

若没有机槛,雀鸟岂能陷在网罗里呢?网罗若无所得,岂能从地上翻起呢?3:5

大卫也说:“愿他们的筵席变为网罗,变为机槛,变为绊脚石,作他们的报应;(11:9


明眼人一看,立马就会看到与“机槛”如影随形的便有“网罗”,你可以视作对举,但更准确的说法则应称之为“互文”。也就是说,机槛就是网罗,网罗就是机槛。而网罗也就是罗网。更细而分之,网就是罗,罗就是网,都是一种捕动物的工具。当然二者是不是百分之百的等价,那得另说,但“浑言之无别,析言之有异”的原则,无疑是可以套用的。换言之,整体上说,二者几乎相同,细加剖分的话,或许会有些差异。


尤有进者,像网罗与机槛这样一对同时出现的表达方式,就像希伯来文圣经的写作当中,出现的平行结构一样,比较多。这既是写作的必须,也是表达的要求,古文中的互文多有属辞比事,审辨词气之用。如陶渊明《归去来辞》:“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欢迎与候门,在此处可谓“同义互文”,二者后来同组一词“迎候”。这样的互文当然与上下各举一端参互意见的互文省文,是有所不同的,如王昌龄《出塞》一诗之“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也就是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其意是“秦汉的明月秦汉的关”,若诗歌这样写,不仅不是诗,实属老实过头,不经济,不简洁,无韵味,无回甘。


最后我们来看看其它汉译圣经关于机槛与网罗的译文,只举约书亚记23:13节为例。网罗、机槛(文理本),陷阱、诱饵(吕振中译本),网罗、陷阱(新译本),罗网、陷阱(现代译本、思高本),圈套、陷阱(当代译本),罗网、圈套(和修本)。这些翻译都是对的,更加证明机槛jiàn不能读作机槛kǎn 但真要读对,的确不易,如目前我看到做得最好的《英中拚音圣经》(香港智慧社2020版),关于“机槛”四例的拚音都注对了,但结41:2526节,其中涉及到“槛”的两处都注音错了木槛jiàn错成木槛kǎn旁屋和槛jiàn错成旁屋和槛kǎn他们所对比的是英文KJV本,两处用的都是厚木板(thick planks),稍加留意就会起疑,从而将注音注对。大约他们像注释受膏(gào者,把其中的膏字注成一声,只参考了一般词典便匆忙照搬,不出可避免的差错,岂可得哉?

2022105日晚至6日凌晨五时通宵写毕,赓即改定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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