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拉
家人经常开玩笑地说,我病中八年用的药少说有一火车皮。这话并不完全是夸张,时至今日,一提起药,我的整个味觉反应出来的仍是苦涩的味道。
一住进医院,整盒整盒的青霉素、强的松等多种药物在葡萄糖的掩护下一点一点地溶入体内,美其名曰去征服病魔。
那时常常纳闷:你看,身上这细细的血管究竟有多大的空间,或者说瘦弱的身体究竟有多大的容量去承接这一瓶一瓶的液体。也常常怀疑,是不是在这有形的肉体背后还有一个无形的躯体,可以接纳这尘世间承载不了的痛苦。
口服药,贯穿了我整个的病床生活。那时,每天都不得不遵照医嘱吞服大把大把的药片。医生们常常有这样一种观点:只有大剂量的用药,才能尽快制服病魔。以我的经历来说却不敢轻易地苟同;反倒是坚信:只有对症的药物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否则的话,你就是吃再多的药也是白费。
不知道目前的医学界对强直性脊柱炎是否已有了很好的治疗方法,至少在二三十年前,在我高烧不止,浑身的关节都痛得厉害的时候,医生所开的处方中多是消炎、止痛和控制病症的药,其中常常就有激素相伴。
一提起激素,我的心里就升起深深的憎恨,虽然医学界认为它们对于急性期病情的控制有别的药物代替不了的作用,但实在是弊大于利,尤其是对于青少年,更应慎用,这是我青春的身体做了多年的试验标本后切肤的体会。
试想,一个生命因为长期服用激素,呈现.给人们的是一张像吹了气的皮球一样浮肿的面孔。街坊邻居们每次看到我出院回家的样子,都惊诧于我白白胖胖的脸,及至细看,才知道是一种假象,我的面孔完全是虚肿的。
看看我细弱的胳膊,无力的双腿,你就会知道,这的确是一种假象,是一种医学上称之为激素相的症状。这还只是肉眼看得到的表象,至于说它对一个人体内的机制、内分秘系统的破坏,简直无法想象。也许只有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时光流逝中才能更多地显现出来。
西医对于急性期的病人,在暂时控制病情方面速度比较快。对于慢性病人,它的疗效就大大地打了折扣。
随着病床生活日月星辰般一天天地流逝,西医对我的病情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多种副作用反倒愈加凸现出来了。食欲不振、神经衰弱等等诸多不适一齐向我包抄而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吧,中药开始在我的病床生活中扮演起重要的角色。早在住院患病初期,中药以它的苦涩让人闻而生畏。只不过患病的前几年中,它一直作为西医的佐料在我身上试验着,后来却一改配角的身份演起了主角。
这一演就是几年。已计算不清那几年中究竟吃了多少包中草药,反正到了后来是一口都喝不下了。就是现在,一闻到刺鼻的中草药味就想呕吐。
想想也是,七八年中,我曾一天几次地捧着大碗,皱着眉头,眼里满是委屈地灌下苦涩得能让人吐出胆汁的汤剂,直到最后,可怜的肠胃再也无法接纳它,彻底地拒绝它,彻底地排斥它为止。以至后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边刚把汤剂灌到肚子里,一放碗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对于吃药,我常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态,可以说是又爱又恨吧。爱它,是希望它能具有神奇的疗效,救我脱离痛苦,让我重新健健康康地象正常人一样生活;恨它,上天可以作证,它在我难捱的病床生活中又增添了多少苦涩。
现在也无法说清楚那一大包一大包中草药变成汤剂,不得不皱着眉头灌入体内后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只是清晰地知道它留在记忆中的全是一片苦涩的气息,至今一想起来嘴里都会涌起一股苦涩的味道。
记得有一次住院,刚吞服了大把大把的西药,没过几分钟,护士小姐又把装有中药的小保温瓶放在了床头柜上。稍后,妈妈打开盖子想让我喝时,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气味就不管不顾地飘了出来。我烦躁地扯出枕头下的日记本,有点无奈又有点儿心痛地写道:
药
你从病人的疲惫中走来
满身充满人世的艰辛
好苦好苦啊
人们是被你试验
还是你在解救人们
千百次淘汰
千百次应用
究竟是人苦了你
还是你苦了人
这首小诗后来发表在市里的文学刊物上,是我有生以来习作变成铅字的第一篇作品,这一点是当初带着近乎愤怒的情绪写下它时断然没有想到的。这首小诗给我带来了5元钱的稿费,但它给予我精神上的慰藉,早已远远不止于此。
不知道朋友们怎样理解这首小诗,简单的几行文字透出的,是对药的质疑、对药的无奈,以及内心的纠结痛苦。它的文学性暂且不说,它所传递的信息却绝对是一个品尝够了药味的人才能写得出来的。
多年后重读此诗,我甚至有点怀疑这首小诗中那一份令人心碎的沧桑感怎么会出自一名青春季节的女孩之手。原来痛苦和经历足以改变一个人对于世界的看法,足以让一个幼稚的生命骤然间成熟起来。
其实,每次强忍着苦涩硬灌到肚子里那刺鼻的药剂,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每一包药里都有亲人的期盼。可敬的亲人啊,为了我病情的好转,投入了全部的精力、财力、人力。爸爸妈妈自不必说,疼爱我的爷爷以他七十余岁的年纪几次外出到几百公里外的城市给我求医拿药。
记得有一次,爷爷去千里外的一个城市给我拿药,回来的路上在经过黄河大桥时遇上了扒手,爷爷身上仅剩的几十元钱被偷,满脸风尘到家时,爷爷的双手紧紧看护好的是一大袋子的中草药。
再怎么苦涩也得咽下去,每一包药都是家人的心血换来的,甚至是借债为我换来的。一口吞下去的,不仅有亲人们浓浓的希望,还有亲人们的心血和汗水。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4月1日修订本文
相关文章链接:
七、对黑夜的恐惧
往期目录
本文图片来源于自拍
他们经过流泪谷,
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
并有秋雨之福盖满了全谷。
——诗篇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