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文言文虽然并没有定于一尊的定义，但大致的范围，学界还是有一定共识的。即认为先秦两汉之传世文献，以及后世“古文家”仿两汉以前作品的文章，均可称之为“文言文”。有的甚至连中古以降的古白话都不算在其中，如王力等人编撰的名声很大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就是如此作为其收字范围和例证的。也就意味着，他们所收常用字词之义项与释义，均不纳隋唐以后的后起义。像这种情形在古汉语研究的语词剖析当中，如此做并不是独家个例。
我在这里所说的文言遗留，当然要比他们所定的标准宽泛得多。这是因为和合本本来就是以通俗易懂的白话文，作为翻译圣经目标语言的工具，以中国的受众能更快更好地理解与阅读圣经为鹄的，故不会刻意去选取不常用，甚至是生僻的字词，来作为对教义的传输。虽然帮助翻译圣经的中国助手深知译文要典雅，但他们也明白通俗易懂，便于诵读的重要性，所以不会刻意用那些艰深的文言词汇来表达。但问题在于，他们的时代及其知识储备，受文言影响比较深；再者汉语之发展无论如何都有其延续性，即便出现了像白话运动一样，来使文言与白话产生人为的“断裂性事件”，依旧阻挡不了语言变迁的复杂多样，与在某种意义上和现实相比的滞后性。
换言之，这也就意味着我所说的文言遗留，主要在意于其与现代汉语表达的相异性。特别是出现在和合本里像现代汉语的语词，却从上下文语境来看，它并非像如今的汉语表达的这种情形，值得我们加以注意。如今自然有和修本，及其它一些汉译本，对这种看似现代汉语，实则是文言遗留的语言，都新择了不易产生歧义的现代语汇来对译。但问题是和合本的影响还是很大，故对此做些解释与研究，也可以帮助大家理解汉语圣经的精义。同时，和合本作为汉语圣经语料的历史存在和现实运用，为未来有更好的译本，为使受众特别是下一代更深地来理解圣经的汉语表达——无论是成主或儿主，乃至学校教育都必须更多的使用圣经汉语语料，因此必须对其进行深入的研究——对和合本在内的诸汉译本，做长期细致的研究，都不是没有益助的。
学习古汉语（含古文）与学任何一门外语一样，就是对一般性的词汇有所掌握，以便于贯通性地理解。古汉语与现代汉语完全相同如牛、马、羊、雨、雪诸词不用讲，而生僻到完全不懂的字词，可以查字典，问师长。但问题是，那些看上去懂，却并不真懂的那部分，才是我注目的重心。而和合本里的文言遗留，多是这样的词汇。如解释、发生、发明、生气、游行、自卑、反对、消化、行政、周游、遗传、平贡银与平西等，看上去不易发生阅读障碍。但事实上可能并不如此，接下来关于文言遗留的系列短文会证明此点。
在讲和合本里作为文言遗留的“发生”之前，先讲一下今天的“发”字是由两个繁体字“發”（fā）与“髪”（fà）合流简化而成的，绝非多余。“發”（fā）本义是动词发射，《说文解字》谓，發，䠶發也。从弓癹（bá）聲；“髪”（fà）的本义是毛发，《说文解字》谓：髪，根也。从髟（biāo），犮（bá）聲。前者与后者的词性和读音都是不同的，前者的义项与造词能力远大于后者，而今天合在一起虽然造成了一些麻烦，但还不算难以分辨。虽然有一些人为了便于理解汉字的源流——至于出自意识形态和文化民族主义的需要而提倡就等而下之了——提倡正体字（在很大程度上可谓繁体字，有别于大陆通行的正体字与异体字之说），但即便“發”字简化成今天的“发”字，也不全是四九年后强力推行汉字简化的结果。学者徐在国认为：“‘發’字的简化字是‘发’来源于草书，汉代简牍中的‘發’字写法已与‘发’字形近。”（李学勤主编《字源》P1126，天津人民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而“髪”之简化为“发”，与“發”字的简化字“发”合流，就不能算是汉字在哈耶克意义上的“自发秩序生长”与民众使用习惯的演变，而有权力强推的因素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与“髪”字没有关系，只跟“發”字有关。那我们来按义项排列中的历史排列顺序法和效用排列顺序法——因为逻辑（归类）排列顺序法多用于像《新英汉词典》一类，将义项归为名词、动词、形容词等，颇类《圣经》第一章就多次提到的“各从其类”，而一般汉语字典多不用此法，故省略不谈——来看看“发”字的相关义项。以便明了和合本里出现“发生”之义相同的义项，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以便确定它与当今“发生”意思的差别。而我选择的《辞源》与《新华字典》，义项排序分别采取的是历史排序法与效用排序法，前者的目的在于明确词（或者字）的本义、引申义与假借义，故其非按历史排序不可。而后者作为一部共时性的普及词典，其义项排列按使用频率来排列，最常用的在前，常用次之，罕用殿后（当然《新华字典》的义项排列也有混乱之处，同为11版的“兵”义项排序就与“发”排序不同，“兵”的义项将“武器”列在第一位，而将“士兵”列在后面，前者并不是最常用的“兵”义而是后者，由此将历史排序与效用排序混淆起来了）。
按历史排序原则，《辞源》（1990年版）列出“發”的“发”字义项（下文将不再言及“髪”字的“发”字义项）共有12项，分别是1发射；2出发、启程；3生长、发生；4兴起、奋发；5显现、发扬；6散发；7启发、阐明；8发表、发布；9揭发；10开发、打开；11震动；12古部族名。而《新华字典》11版使用频率排序的“发”字义项列了11项，分别是1交付、送出；2使离去；3消磨；4放射；5散开、分散；5开展、扩大、臌胀；6因得到大量资财而兴旺；7打开、揭露；8显现、散发；9产生、发生；10感到；11开始动作、起程。必须说明的是，无论是历史排序还是效用排序，词的排序先后，其准确度都不会如人们想像的那般高，历史排序涉及词义的本义与引申之间的关系，更涉及引申方式的差别，很不容易确定；而效用排序法，似乎只要对足够多的使用样本进行采样，就比较准确获得。其实也没有想像的那般简单，这涉及到你判定采样的样本及样本量（何种样本在你看来是流行的，这又得去进行排序，多少样本量达到了你觉得比较能精确研究的程度，这里面的主观因素不容小覤），这本身就有一定的变动因素。
对比下来，我们看到关于“发”字的“发生”义，其排序分别在《辞源》的第三位与《新华字典》的第九位，前者的“发生”与“生长”列在一起，后者的“发生”与“产生”列在一起，明显可以看出义项中的“发生”在各自词典中的意义并不完全等同，虽然都名为“发生”。也就是说《辞源》里的“发生”更有文言气息，而《新华字典》里的“发生”更有现代使用意义。这样说起来，你会一头雾水。若用英语来表达，《辞源》里的“发生”义，以创1:11节里的“发生青草”，前者多表达为“bring forth grass”（KJV），“produce vegetation”（NIV），至于其它更多地方不同的英文表达，与诸种汉译圣经的差别表达容后文再例举。但《新华字典》的“发生”，其对应的英文词汇则应为“happen”、“take place”。
更为有意思的是，学者张少英在《语文词典中义项排列顺序研究》（《辞书研究》2012年第三期）一文中，他通过研究按字形、字义和字音之联系，说明本义与引申义的关系，举出例证表明古今字义的传承和用法之重要变化的《汉字形义分析字典》，来对“發”（发）字进行了一番更为缜密的本义与引申等方面，发展变迁过程的研究，对该字典在此词上的排序做了修订。而这个修订过程的呈现，我认为对理解文言“发生”与今义“发生”都是有帮助的。特将该词典与他的修订做一个简述，以便对照《辞源》与《新华字典》，使大家对此字有更深入的认知。
曹先擢、苏培成主编《汉字形义分析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中关于“發”（发）字的义项排列顺序如下：1发射；2送出、交付；3产生、发生；4表达、下达、说出；5因得到大量财物而兴旺；6食物因发酵或水浸而膨胀；7因变化而显现、散发；8迸露出；9感到。张少英通过研究，得出一个基本的引申格局，“（發）发”字的本义是“发射”，却有两个基本引申点，一为“发射”，二为“兴起、产生”，二者呈现链条式关系。他将“发射”视为A点，辐射引申出A1起程；A2派遣；A3送出、交付（三者不存在链条式递进关系）；而“兴起、产生”作为B点，辐射引申出了B1a因得到大量财物而兴旺；B1b食物因发酵或水浸而膨胀；B2:1a表达、下达、说出；B2:1b因变化而显现、散发；B2:1c迸露出；B2:2打开；B2:3感到（在网上可以查看该文章的图形标注，更为直观https://www.doc88.com/p-9088758515662.html?r=1）。这个分析比《汉字形义分析字典》更为直观与具体，也更易抓住“（發）发”字词义的变迁历程。但需要注意的是，他们是将古今字义的传承联在一起，其义项的排列在某种意义上是算是历史排序和使用频（效）率的混合体，兼具《辞源》与《新华字典》二者的特征。
两相对照，《辞源》的“发生、生长”比《新华字典》、《汉字形义分析词典》的“产生、发生”排序，更适合拿来解释“发生”一词的古义。《辞源》对“发生”一词的解释是“萌发，滋长”，其最早的书证虽然举了《尔雅.释天》里的“春为发生”，“发生”作为春天的别号，只是与夏、秋、冬的别号，列在一起作为对举用的，不是对发生一词的词义解释。故作为“萌发，滋长”之义的“发生”最早的书证，其实应该是后列的张衡《东京赋》：“既春游以发生，启诸蛰于潜户。”而这个“发生”更与萌发、滋长同义，并不是后起之与“产生”几乎为同义词的“发生”，若参看前面的英文表述就更能直观地看出其间的区别。
在弄清了古之“发生”与今之“发生”意义上的差别后，我们来看和合本里出现的17例“发生”，就可以看到，和合本所用之“发生”一词之义，没有一例与今天习用的“发生”之义相同。为了大家更为直观地理解这个词，我将和合本十七条用例罗列出来，并选择其它汉译圣经的用词，加以对照，以便大家更加明了此义。
一：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创1:11）
二：于是地发生了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各从其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神看着是好的。（创1:12）
三：他必像日出的晨光，如无云的清晨，雨后的晴光，使地发生嫩草。（撒下23:4）
四：祸患原不是从土中出来；患难也不是从地里发生。（伯5:6）
五：使荒废凄凉之地得以丰足，青草得以发生？（伯38:27）
六：我要叫大卫的角在那里发生；我为我的受膏者预备明灯。（诗132:17）
七：到那日，耶和华发生的苗必华美尊荣，地的出产必为以色列逃脱的人显为荣华茂盛。（赛4：2）
八：他们要发生在草中，像溪水旁的柳树。（赛44：4）
九：诸天哪，自上而滴，穹苍降下公义；地面开裂，产出救恩，使公义一同发生。这都是我耶和华所造的。（赛45:8）
十：田地怎样使百谷发芽，园子怎样使所种的发生，主耶和华必照样使公义和赞美在万民中发出。（赛61:11）
十一：当那日，我必使以色列家的角发生，又必使你以西结在他们中间得以开口，他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结29:21）
十二：田野的走兽啊，不要惧怕！因为旷野的草发生，树木结果，无花果树、葡萄树也都效力。（珥2:22）
十三：主耶和华指示我一件事：为王割菜之后（“菜”或作“草”），菜又发生，刚发生的时候，主造蝗虫。（摩7:1）
十四：耶和华神安排一棵蓖麻，使其发生高过约拿，影儿遮盖他的头，救他脱离苦楚；约拿因这棵蓖麻大大喜乐。（拿4:6）
十五：耶和华说：“这蓖麻不是你栽种的，也不是你培养的，一夜发生，一夜干死，你尚且爱惜；（拿4:10）
十六：又有落在好土里的，就发生长大，结实有三十倍的，有六十倍的，有一百倍的。”（可4:8）
十七：我靠主大大地喜乐，因为你们思念我的心如今又发生；你们向来就思念我，只是没得机会。（腓4:10）
对这十七例“发生”，下面分别列出七种汉译圣经的对等词汇，每种译本关于“发生”一词，在自己的译本内相同者不重复列出，有异者才列出。
一：文理本（生、发、滋殖、萌蘖、滋生、产、萌、萌芽、滋长、长、发生、复萌）
二：吕振中译本（发生、生出、长起、上飞、生、生起、起、发育、再生、再萌）
三：思高本（生出、射在、生、生长、高耸、发出、出生、发芽、兴起、发青、初生、长得、生、长大、表现）
四：当代译本（长出、钻出、惩罚、增加、栽种、滋长、萌生、茁壮、兴起、铺遍、长起、长成、结出、表示）
五：现代译本（生长、欣欣向荣、发出、长出、兴起、长得、滋长、开、强壮、抽芽、长大、供应）
六：新译本（长出、长起、发生、生长、生出、发青、长成、想起）
七：和修本（长出、在、生长、茁壮、滋长、壮大、长大、发芽、表现）
从以上出现的诸多词汇，各译本虽有差异，但互相交叉，与现在的“发生”有较远的关系，但有微妙的差异。关于和合本的这个“发生”，查KJV与NIV的英文，自然是大同小异，但没有一处出现happen、 take place二词，这说明也与今之“发生”对译的英文有异。和合本的“发生”与其说是一个词，不如说两个词的组合，就是萌发、生（滋）长这两个动作过程的组合，就像古代的“妻子”不是今天的“妻子”，是妻子与儿女的合称一样。因此和合本里的“发生”可以及物，也可以不及物。而今天的“发生”必然有后面的补语或者加宾语的成分，否则这个句子的意思就没有完结。
关于“发生”的古义，还有个著名的例证，那便是杜甫的名诗《春夜喜雨》当中的一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随意抽出家中六种有关此诗的注本，前五种如葛兆光撰《唐诗选注》、萧涤非选注《杜甫诗选注》、吴庚舜等选注《杜甫诗选》、张忠纲等编选《杜甫集》、马茂元等选注《唐诗三百首新编》、萧涤非主编《杜甫诗全集校注》，要么根本就没有注释，似乎认为这词太简单，根本不值得花此精力；要么注释得完全不到位，有些人把发生当作出现，应时而降来理解。就连大名鼎鼎的萧涤非主编的《杜诗全集校注》，也在这方面含混杂乱，只有第六种叶嘉莹编著的《迦陵各体诗文吟诵全集》里所注之“使植物萌发、生长”算是有得，然理有未安——关于此点，我将搜集更多的注本，另文专写《“春夜喜雨”新解》来谈，对“发生”一词的理解甚至影响了对“花重锦官城”一句里的“花重”一词之错误理解，从而对整首诗的理解出现了一定的偏差——其实“发生”在这诗里就是“萌发”、“滋长”之意，雨水与万物在春天里，都存在一个萌发与滋生，或者说发动生机的过程，此点在《春夜喜雨》一诗里体现得十分完足。关于此点，倒是《辞海》网络版简洁明了。虽然它只列了“发生”两义，一为“萌发、生长”，二为“事态出现”。但前者所用例证，正是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可谓准确到位。
2022年10月16—18日写，18—19日修订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