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美国大兵。
他戴着头盔,孤单一人,趴在地上。
严格来讲,那不是地。这是房顶,一片狭小的空间。
他的面前,混乱摆放着一堆石头。也许,这就是他的掩体。
他的机枪,就架在杂乱无章的石头中间。
机枪上面,掩映着稀疏的杂草。枯黄的草,在风中摇曳。
这是在哪里?
对面是模糊不清的山,起伏绵延,若隐若现。灰蒙蒙的天空下,远方的景物,像是写意的中国山水画。
大兵要干什么?
他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指向遥远的地方。对我说,去这三个地方的军车可以出发了。
他似乎是在侦查敌情。
我很疑惑,大白天为什么要拿手电筒?难道我把望远镜误认为了手电筒?难道是我脑子出现了混乱?
如果他可以这样不加隐藏地随意指挥军队,岂不是也给敌人袭击指明了方向?让自己的战友处于危险之中?
也许,他太年轻,没有经验,还没有想到这点。
突然,远处有了隐约的白点,尽管依然模糊不清。
很快,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出现了车辆。
一个白色的车,好像金杯中巴。另一辆,像是吉普。
为什么是金杯?为什么是吉普?而不是装甲车、坦克?
这么显眼的目标,岂不是可以被随意攻击?恐怖分子可以毫不费力地击中?
恍惚之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我分明是一名战地记者。我担负着前线战地采访的任务。
我需要和这名大兵一起隐藏。
我紧张地穿过一个狭窄崎岖的小路。两边堵满了嶙峋的石头。这好像是一个房顶。
我们隐藏的地方,又好像是一个开阔的山地,周围并没有明显的遮挡物。
大兵戴着头盔,趴在石头后面。
我躲在哪里?我趴在那里,如果有人狙击,我就是活靶子。
我有头盔吗?我问。
有。大兵头也不抬。
距离隐蔽地不远,是一片房子。或者说,是一个村落。
房子是昏黄的土墙,稀疏的树枝透过斑驳的、模糊的光影,难掩破败之象。
大兵带着我走下房顶。
有两个人跑过来,焦急地向大兵打听消息。
不一会,很多蜂拥而至。
他们身上的装束,有些破旧,麻木的神色,夹杂着几分土气。
他们似乎是中亚的的少数民族。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七嘴八舌。
这热闹的景象,根本不像是战场,而是这些人生生不息,世代居住的家园。
院子里,有人拉起了帘子。
帘子上,缀满了子弹一样的东西。
突然,一个年轻人,一手迅捷地抓住了一个飞来之物。
片刻之后,他举起了手。
那是一颗子弹!
他竟然可以徒手抓子弹!
然而,周围的人们并不惊诧。仿佛,这就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这样的场景,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流弹飞来,徒手抓住,是奇迹。失手,就是死亡。
他们早已习惯了生死。
院子里挂着的那个帘子,仿佛有磁铁一样的功力,可以吸附远处飞来的金属,让金属之物瞬间飞速减缓,粘在上面。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帘子。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保护网。
我想起了《曹刿论战》。挂在帘子上面的子弹,难道就像强弩之末,不能穿越鲁縞的箭矢?
在挂满了磁铁坠子的帘子后面,人们在欢快的跳舞。
欢快的舞步,踏起薄薄的尘土。
这是一片缺水的地方。
妇女们面色红润,裹着廉价的头巾。人们身体敦实,神态憨厚。
那个场景,让我想起了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的电影《没有天空的城市》。在终日被黑暗笼罩的地下世界里,人们就这样欢快地、纵情地歌唱,跳舞,饮酒……
前几天我们这里还被不明子弹射击!有个年轻人说。这里很危险。
既然这么危险,生活如此艰难,为什么不想办法离开?
但他们不能。
他们被禁止迁徙。
如果出去,他们需要取得政府批准。即便要探亲访友,出去工作,也要政府批准。
离开这片土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留下呢?
留在当地,时刻面临被袭击死亡的风险。如果不离开,缺水,无钱,也会贫困潦倒,被慢慢困死。
这是哪里?
好像是阿富汗,又好像伊拉克,抑或是巴基斯坦接壤的中亚苦寒边疆。
我想起了斯大林。
二战结束,斯大林借口鞑靼人通敌,将几十万鞑靼人从克里米亚迁往遥远的中亚、西伯利亚。他们被禁锢在当地,不准离开。
遭受同样命运的,还有高加索的少数民族。有乌克兰的富农,莫斯科等城市的反革命分子的家属。
几百年来,犹太人被迫从西班牙、法国、英国等西欧国家逃往中欧、东欧。
犹太人被禁锢在犹太区,穿着带星标的衣服,很多职业被禁止进入。
纳粹上台,犹太人又逃往远东、美国。
而早在纳粹之前,土耳其就曾对几百万亚美尼亚人展开屠杀。
文明的背后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罪恶,荣耀的光环下往往堆满了累累白骨。
而人类就在欺骗的谎言和抗争中一步一步走出了蒙昧时代。
这些人是谁?他们是鞑靼人吗?
还是他们贸然闯进了我混乱的幻梦?
也许,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被恐怖、暴力威胁、迫害,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还在为安全,为片刻欢娱而苟延残喘,击掌相庆。
而自由、平安似乎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