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借用卡夫卡在《变形记》里的开头,“李美美做了一连串的噩梦,等早上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红色小熊猫……”
这是皮克斯最新的动画电影《青春变形记》(Turning Red)的故事设定,主角是一个成长于加拿大多伦多的13岁华裔女孩美美。藉着美美的变身故事,电影讨论了青春期、亲子冲突与和解、早恋和性等话题。电影刚在流媒体上线,就引发《纽约时报》等多家媒体的广泛讨论,褒贬不一。
可以与红熊猫共存吗?
美美的妈妈管理着家族的宗祠,里面供奉着一位女性祖先新怡。传说在古代,为了保护战乱中的村民和家人,新怡获得了变身红熊猫的异能,而这种异能在她的女性后代中代代传递。很多影评都认为,电影中的红熊猫隐喻女孩子在青春期身心灵各方面的改变,尤其是自我意识的出现以及由此产生的与父母关系的冲突。
电影一开场就藉美美之口点明:我家的首要规则就是孝敬父母,他们是至高无上赐予你生命的人,含辛茹苦地给你一个栖身之所,让你有饭吃……作为回报,就是有求必应。当然也会有人说“小心哦,孝敬父母听起来很棒,但如果做得太过,你可能会忘记了尊重自己。”电影随即在尊重父母和尊重自己的张力中展开。
刚进入青春期的美美一开始并不认为在两者之间存在矛盾和张力,一方面她欣然接受母亲给予她的完美人设,通过将母亲的期待内化为自己的选择,以此表示最终仍是自己掌握自主权。另一方面,她也开始意识到“我能自主做决定,只是……我的某些决定还得她说了算”。
矛盾的第一次爆发始自妈妈让美美当众出丑。对异性开始有懵懂好感的美美将自己的幻想画在作业本上,妈妈发现女儿的幻想对象是超市店员戴文,就立即驱车前往超市,对戴文发出“警告”。这一举动令美美无比尴尬,她担心自己即将成为全校的笑柄,同时也为自己令母亲失望的行为自责不已。羞愤交加之下,第二天,美美变身成为红熊猫。
红熊猫象征着美美逐渐形成的独立自我,在妈妈看来,这种自主形同洪水猛兽,是危险、叛逆的,它既意味着成长,也意味着失去:妈妈会失去对女儿的掌控。
突然发生的变身令美美同样非常惊恐,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又脏又臭”的自我丢掉。从妈妈那里,美美得知变身是一项家族遗传,破解的办法是在月圆之夜举行仪式,将身体内的红色小熊猫永远封印。“驱魔”仪式实际上是对自我的驯化,那个不符合父母期待的自我需要被驯服,生活要回到既定轨道才得以继续。
不过,在妈妈眼中如洪水猛兽,在自己眼中“又脏又臭”的红熊猫,却在朋友那里得到了拥抱和接纳。美美发现红熊猫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和异常,她需要学会与红熊猫相处共存。这当然意味着,她不再照单全收父母关于“好朋友坏朋友”的定义,不再全盘接受父母对音乐的趣味和评价,最终她不再能接受父母给予她的既定人设。美美自我的成长最终表现在“驱魔”仪式上,她拒绝与那个“叛逆”的自我的撕裂,决定将红熊猫作为自我的一部分保留下来。
“爱人如己也包括自己”
电影中自我成长的主题很能引起不同观众的共鸣。我特别邀请了一位60后、一位80后和一位00后共同观影。
60后女性已经是一位妈妈,生长在东北农村的大家庭,来到北京读大学,并留京工作、结婚。在回忆自己青春期的成长时,她说自己和美美不同的地方是,父母并没有给她太多在成绩上的期待,也没有很强势地对她的未来有所规划,甚至在恋爱、择偶、结婚、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上也没有参与很多,“按现在的标准来看,他们应该是比较开放、开明的。”当然,在亲子关系理论中,这种父母也大致可以归类为忽略型父母。
不过,她仍然感到在两个方面自我被深深影响。“我的奶奶重男轻女,想要孙子。她怪我的妈妈不能生儿子,让妈妈受了很多苦。这种观念对我影响很大,我从小就想把自己变成男孩子,穿男孩那种军绿色的衣服、男款的胶鞋,和男孩一起玩儿,爬树、摔跤,跟假小子一样,一直到高中都是这样。我想以此告诉奶奶,我不比别人家的儿子差,也想告诉父母不要为没有儿子遗憾,不必羡慕别人家的父母。我不跟妈妈在家里做家务,反而跟着爸爸去干重活,上山砍柴、放牛。这其实也是为父母活,尽管我的父母没有像美美的妈妈用语言说出对女儿的要求,但我却主动想要变成父母、奶奶心中男孩子的样子,这让我很难真正为自己而活。”
第二个塑造她自我的方面来自学校和社会。“我们小时候极其推崇学习雷锋之类的教育,强调先人后己,甚至毫不利己。我们接受了这套教育,希望做到完全无我,结果就是压抑自己。”
后来大学阶段,她开始追求信仰,并发现自己最终接受的信仰与她从小内心深处舍己无私的观念非常合拍,为了他人牺牲自己作为道德卓越的表现继续被鼓励、赞扬着,但她却越发消耗着自我。“当年刚刚结婚,我们就开放家庭接待大家;把爷爷奶奶接来一起住。印象中,我们这个小家几乎从来没有私人的空间和时间。如果有机会重来的话,可能我不会做出完全一样的选择。”她说自己也是最近几年才忽然意识到,所谓的“爱人如己”应该也包含“自己”这一部分,因此从某种程度上她能理解电影中美美的选择。
的确,我们只有先找到自己,让自己感受到被爱被接纳,才能有真实地为他人舍己的爱的表达。否则我们以为自己在舍己,或许只是在满足自己对别人认可的需要,只是当时的我们甚至无法清楚识别自己的这部分需要。在完全被接纳的爱里感受到安全感,会让我们敢于说出“我不愿意舍己,我为什么不能只为自己而活”,这是认识自我的第一步,这才是好消息的开始。
“这是我的婚姻”
80后男士是一位爸爸。美美妈妈对美美喜欢的乐队的鄙视让他陷入沉思。“我初中的时候也有喜欢的歌手,谢霆锋和伍佰,直到现在如果有他们的新闻我还会留意。当年我不仅唱他们的歌,还留他们的发型,穿同款的衣服。妈妈听了他们的歌之后也很鄙视,‘这是什么破歌?’妈妈老是这么说。”
从初中到大学,他渐渐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掌握在妈妈手中。初中有一次他和朋友放学后去游戏厅打游戏,没敢告诉妈妈。妈妈知道之后,没有打他,却在他面前哭了。“我现在知道这是一种情绪勒索,但当时看着妈妈第一次在我跟前流泪,之后我再也没有跟妈妈口中那些‘坏孩子’一起去打游戏了。”
和美美的妈妈一样,他的妈妈也是直升机式的,有好几次他看到妈妈偷偷看他的日记,偷看他的情书,偷看他和笔友的通信。“妈妈也在时时刻刻提防着我的红熊猫,但回想起那些画面,我至今觉得非常丑陋。”
他觉得自己是按照妈妈设计的人生路线生活的,一步步完成妈妈的期待,连上大学要选的学校和专业很大程度上也是妈妈的决定。“我曾经离家出走,可能那就是我心中的‘红熊猫’出现的时候。我气呼呼地出去,但没多久就回家了,因为我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走了之后该怎么生活,也害怕走得时间长了又让爸爸妈妈担心。”每次和父母的关系出现紧张和冲突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躲起来,唱谢霆锋那句歌词“其实就连最爱我的父母,也可能是最不了解我的人”。唱着唱着,心里就舒服一点。
对他来说,保留心中的红熊猫是通过信仰的选择来完成的。“大学时期我有了信仰,假期里和妈妈分享时,她试图让我放弃信仰,好好学习,顺利毕业,按照她的心意找份工作,结婚生子,渡过一生,就像电影里美美妈妈举行的‘驱魔仪式’一样。那是我与父母第一次正式冲突,我清楚告诉他们,我不打算放弃自己的信仰,同时,我决定按照信仰生活。我希望他们尊重我的决定,即使这些决定可能并不是他们期待的。
那次谈话,对我来说就好像成人礼。父母表现得很伤心,甚至要挟断绝关系。但这一次我没有被情绪勒索,我发现这一关过了以后就好多了,之后择偶、结婚,我都可以自己做决定。记得后来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父母私下对我表达不满。我的回应就像美美的那句话‘My panda,My choice’,我说,‘这是我的婚姻’。”
“我很开心可以被她影响”
00后是一位年轻女孩,高中时去韩国留学,今年本来要继续去韩国读大学,因为疫情滞留在国内。“我其实很佩服美美反抗的勇气”她说,“很少人真的有做自己的勇气,但美美最后选择做自己,这令我很敬佩,也很感动。”
红熊猫在她看来不仅是自我,也是一种保护自我的能力。它最初的出现是由于新怡要保护村民和孩子,在美美身上它也展现出可以自我保护的一面。当坏孩子欺负美美的时候,美美用红熊猫的力量做出了反击。“这是不是表示一个人只有拥有强大的自我,才能在这个世界保护好自己呢?或者反过来说,是不是如果想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有一个强大的自我?”她问道。
小时候她喜欢过一个韩国女星,不过后来女星自杀了。“因为行业迫害,这么好一个人就死了,我很长时间都很难过。”她回想起来说,“所以我觉得,强大的自我一定要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不过,所谓的“自我”真的像电影中所讲的那样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吗?她有些怀疑。回想自己的成长经历,女孩说自己的父母并不像美美的妈妈,她有自己崇拜的明星偶像,希望按照他们的样子改变自己,并没有从家庭感受到太多对自己的压抑,更多的压力来自校园和同侪。“初中时,如果你要加入姐妹帮,有好朋友,得和她们一样抽烟。否则,你就是被欺负的对象。那个时候我们其实被偶像、被同学、被流行文化塑造着。所以所谓青春期的自我,包括电影中美美的那个自我,真的是她真实的自我吗?”
对女孩来说,青春期的自我成长过程并非总是像毛茸茸可爱的红熊猫一样,其实很多阴暗的东西也会冒出来。“我觉得没有纯粹的‘自我’这个东西,我们总是在被影响,无论是父母、明星还是同学,只是我们需要选择接受什么影响、被什么塑造。”她想起自己在韩国的留学经历,几乎整个高中她都在疫情中渡过,每天上网课,“像坐牢一样”。
“当时一个韩国姐姐每周都约我出去,带我逛街。每次和她出去,我都特别开心,她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很有感染力。我们一起玩,一起吃饭,她还带我了解她的信仰,和她一起参加学习和活动。我很开心可以被她影响,也很乐意成为她那样的人。”
对这个00后女孩来说,相对宽松的成长环境让她并不觉得“自我”是一个需要歇斯底里守护的东西。人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许多家庭里的父母都忙着赚钱,不再有人冲过来盯着年轻人的自我不放。因此这一代人反而觉得自我是可以被改变的,只是要注意改变的方向,必须是“我愿意的改变”。
“别让人骗走我们的自我”
60后妈妈说:“影片值得肯定的地方是,提醒父母不要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孩子,但另一方面,影片只是说要尊重孩子的自我,事实上没有讲清楚什么是‘自我’,自我的所有部分都是对的、值得保留和肯定吗?在子女教育中,这一直是我作为母亲的困惑。很多时候我会有美美妈妈的冲动,想替孩子规划人生,做判断,做决定。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完全听任孩子,一切奉‘自我’之名都是可以的吗?今天的人常常说,‘我的身体我做主’,堕胎啦变性啦,人的自主真的是至高无上的原则?没有边界吗?”
80后爸爸最近正在读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一本书,他从书里得到一些启发。“克尔凯郭尔认为,其实自我包含两个层面,有限层面和永恒层面。大多数人在寻找自我的时候都处于‘绝望’当中——有可能意识到,也有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种绝望——原因是大多数人的自我都建立在‘有限’的东西上。电影中以美美一家为代表的华人群体可能把自我建立在父母的期待上;还有人可能把自我建立在成绩、财富、朋友或其他东西上。影片最后,美美似乎跳出了父母的期待,与自我和解。但如果克尔凯郭尔看这部电影的话,很可能并不认同这就是美美‘自我’的结局,用他的话说,‘这种健康其实是幻觉’,因为在美美的自我中,还没有与‘无限’、‘永恒’建立关系。”
克尔凯郭尔提醒,有一种绝望在于“让‘别人们’骗走了自我。通过‘看齐周围人’、通过‘忙碌于各式各样的世俗事务’、通过‘去变得精通于混世之道’,一个这样的人忘记了他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神圣名字是什么……”
60后妈妈认为将“永恒”的视角引入对“自我”的定义,其实对解决影片遗留的问题,对自己在亲子教育上的困惑都有帮助。否则孩子要么迷失在父母的评价中,要么迷失在朋友、同学和潮流的压力中,自我缺乏稳固的基础。相反,如果父母知道自己的有限性,就需要留意不使自己对孩子的期待绝对化,但另一方面也不会天真地认为孩子的自我都是正确的。父母的责任是尽可能帮助孩子在有限的人生中建立与永恒的关系,这才是自我的实现。
“电影中的美美控制体内的红熊猫是通过想到朋友对她的爱,但朋友的爱也不是最牢固的。我虽然很想念韩国那位姐姐,但我不能永远和她在一起,她也没有让我只是围着她转,而是引导我一起学习,一同经历那份触动她、改变她的爱。这可以帮我成为她那样的人。”00后女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