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和合本里面的多音字,我一定都要做些解讲,因为有些字音字义大家都能无误的读出,且完全明白其意义,没有必要过多饶舌强解,徒耗读者心力。在我的印象中,“差”字就是这样的多音字。但在我搜查和合本里的“差”字及阅读诸种相关辞典工具书的过程中,显然使我有机会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不能靠想当然来处理此事,否则自己就会错过一个求真得益的机会,且继续贻误他人,于己于人都有损。于是就“差”字在和合本里的多读情况,做个分说,使大家在使用汉语圣经特别是和合本圣经语料时,更为清晰明了,便于理解经文,应该是十分必要的。
“差”字在《词源》(1990年版)里有六个读音,十一个义项。“1差”(chā)下面,有差别、差错、比较三个义项;2“差”(chà)字下面只有“奇异与意外”一个义项;3“差”(chāi )有选择、派遣、公务与劳役三个义项;4“差”(chài),通“瘥”,病除一个义项;5差(cī)有次第、不齐两个义项;5差(cuō),同“蹉”一个义项,如蹉跌。但《词源》虽号称词之源,并没有“差”字本义(一是字形,二是使用文献)做回溯,而且没有“差”字最早的书证。因家中不曾藏有罗竹风主编的《汉语大词典》,或者汉语大字典编委会编的《汉语大字典》,不知这两套收字与词比较完备的书,是否有这样的编辑撰写内容。
但幸运的是,李学勤主编的《字源》却有一定的补充,虽然还可以更加完备,但亦可聊备一说。网络上有个相当于字典的“汉典”道及“差”字:“会意。小篆,从左(手)。本义:失当;错;相差。”不知其何所据而云然。而《字源》上溯到金文,通过籒文,以及篆、隶、楷延展下来,说得比较明白,且定义最初为形声字(其作为字体的演变,将作为图片附录在下面,以便大家浏览,一目了然)。
“差”字的本义大概是由‘’表示佐助义,典籍写作‘左’或者‘佐’。”据此写作此一词(字)条的作者金国泰先生引用了西周同簋中的“世孙孙子子差(金文字形,打不出——冉引注)右吴大父”。差字的本义就是辅佐,也就是说上面那句话可以理解为“世孙孙子子左右吴大父”,右就保佑,左就是辅佐,引申为副贰、副职。由此作者断定《说文》的“差,贰也”是引申义,因此他认为以上各义(不含《说文》义)读法与后世不同,应读为zuǒ。
接下来,金国泰特别提到“差”字在本义上的一系列引申,我认为在其它工具书中比较少见,兹将这一部分引录于此,以便对“差”字诸多意义,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左与右不同,正与副不同,因此,‘差’引申为差别、区别、差错和歪斜,由差别义引申出数学减法中的差数义,这些意义都读chā。由差别义还引申为奇异、低、次、不好和欠缺、错误,这些意义都读chà,如现代说‘差远了’、‘说差了’。由差别义、区别义引申还有选择义,因此又引申为派遣、被派遣者、受派的职事,这些意义都读chāi ,如‘差使’、‘官差’等词语。由差别、区别义还引申为次第、等级和分别等级、依次排列,读cī。‘差’字在古籍中还表示病愈义,读chài,今作‘瘥’。”(李学勤主编《字源》P411,天津古籍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由金国泰所提出的这个引申路线来看,这典型的辐射式引申(或亦可称扇面式引申。古汉语词义引申一般被总结为两种途径,还有一种是相对说来,像一条直接的链条式或者连锁式引申),这样呈辐射状的引申,不仅产生多义,而且带来多音。这使得一个看上去非常简单的“差”字,其音义发展所呈现的网状形态,就显得复杂起来。但抓住其本义为辅佐,左右与正副之对举,而得分别与差别之义,从而使得各义提纲挈领地被串联起来,在复杂之中,又显得易于掌握。像影响很大的王力等人编著、蒋绍愚等人修订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五版,其关于“差”字义项,也欠缺chà所具备的意义,大约是他们认为此乃后起之义,故未收载。但如此是否妥当,恐怕不无可议之处。
与此同时,我还查阅了林山森编著的两本比较权威的多音字词典——《汉语多音词用法辨析词典》、《现代汉语多音字多音词辨析词典》。在第二本词典中,林山森先生认为读差字这三种读法chà、chā、cī,都包含有“差错”义,但读chà者主要是表说话与计算方面的偏差,如“把话说差了”,但还有不相合、缺欠之义;而读chā者主要指工作办事方面的失误,如“差三错四”,但还有差别、稍微等之义;读cī者则多表时间与机会方面的错过,但还有表事物程度、等级等方面的意思(林山森、林挺编著《现代汉语多音字多音词辨析词典》P31,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版)。以上区别得相对比较详细,便于大家与上面金国泰所做的“差”字的辐射式引申的说法,联在一起看,就能完全掌握此字一些细微之处的差别。
由于查找各种工具书和网络关于“差”的解释,发现“走差”和“奏差”两个词中的“差”字,在网络上一些著名的网站,乃至比较有名的网络字典“汉典”里都都被标读为chà,有的甚至认为“走差”与“奏参”是同义词。“走差”的解释是服役奔走,所举三列只举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二中的一例:“味其词,盖旗厮之走差者也”。而“奏差”其释义为元明清时期官署设置的供差遣的官职,所举三例只举瞿蜕园《历代官职简释》中的一例:“清沿明制,于衍圣公府中设奏差一人,以供差遣,为正七品官。”细味“走差”与“奏差”之释义,不能读chà,而应该读chāi ,因为服役奔走,和差派、差遣之意差不多,而供差遣的官职,也是当差的意思。只不过前者是动词,后者是名词。
但由于寒舍不曾庋藏《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辞海》第六版,于是我在朋友圈当中将上述“走差”和“奏差”的读音说出来,请朋友们替我查一下字典,以便冰释我之疑问,因为读chà实在不能服我。幸好朋友们非常给力,主动帮助,查《辞海》各种版本的朋友,多方告知的消息是该辞书里不曾有“走差”与“奏差”两个词。而博学善思的诗人及诗评家稚夫兄,则从其家藏的《汉语大词典》里,将两个词都给我查了出来,和网上所解释与举例都完全一样,只是两个词的读音都读chāi而不读 chà。与此同时,我另外一位在语文出版社工作的朋友谢惠女史,帮助我找《汉语大词典》一位主编询问这两个词的读音及意义,其解释也与该词典所说相符。这说明网上的释义举例都是从《汉语大词典》照搬下来,却将注音给篡改了。由此,也不难得出对网络虽要善加利用,但也要小心其粗疏不检。
再来说“差”字出现在和合本圣经中的情形。“差”字在合和本圣经有349例。其中“差遣”173例,“差我(们)”37例,“差人”30例,“差役”20例,“差他(们)”17例,“奉差”15例,“差来”14例,“差你(们)”12例,“差派”5例,“钦差”4例,“当差”3例,以上330例均读为chāi。“差错”3例,“不差”2例,以上5例读chā。其上加起来的335例,都没有必要细加解释,因为只要稍有文化的人,都不会对上面的“差”字读错。但6例“走差”,到底是像上面“走差”之读chāi呢,还是像“说差了话”、“走差了路”读chà呢?
仔细读过上面所写文字的人就会发觉,无论读chāi还是读chài,都不像读chà、chā、cī“差”字一样,包含着一定的“差错”之义。但问题在于上举之“走差”是个成词,读着“走差(chāi)”,其构成为是两个动词的联合式;而在和合本中的6例“走差”,应读为“走差(chà)”,却是动宾或者动补式。或者干脆说此词应为“走—差路”的结合,应为一个短语,或许更为准确。但对照后译者把“走差”改译为“走错”,不妨视译本中的“走差”为一个成词——有弟兄见示“走差”是个山东方言词,他们所在维坊都如此说,但我尚未找到山东方言辞典之类的学术书证,若找到就可以在某种意义实锤了。山东方言对和合本的影响应该专门做个研究,由山东的学者来做更为恰切——但即令这两个“走差”都是单独的构成词,这说明到底读作“走差(chāi)”还是“走差(chà)”,要随着上下文的语境而定。现将和合本出现的6例“走差”罗列于下,以作分析:
“使瞎子走差路的,必受咒诅!”百姓都要说:“阿们!”(申27:18)
他因不受训诲,就必死亡;又因愚昧过甚,必走差了路。(箴5:23)
耶和华啊,你为何使我们走差离开你的道,使我们心里刚硬不敬畏你呢?求你为你仆人、为你产业支派的缘故转回来。(赛63:17)
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们走差路,使他们转到山上。他们从大山走到小山,竟忘了安歇之处。(耶50:5)
“论到使我民走差路的先知,他们牙齿有所嚼的,他们就呼喊说:‘平安了!’凡不供给他们吃的,他们就预备攻击他(“预备攻击他”或作“说必遭遇刀兵”)。”耶和华如此说:……(弥3:5)
他们离弃正路,就走差了,随从比珥之子巴兰的路。巴兰就是那贪爱不义之工价的先知(彼后2:15)
这里6例要么直接说“走差(了)路”,或作修饰词如“走差路的先知”,要么与“离弃正路,就走差了”对举,所有的都指向走错了路。你若联系耶稣基督所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14:6),你就知道为何“走差路”为何应当理解为“走错了路”。有人或许会问,“走差路”是否就是“走岔路”的意思,查诸种手中工具书,连“走岔”一词都没有,在网络上呈现少量“走岔了路”,显然没有成为正规语汇被接纳。可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走岔路”在汉语语汇中似乎不存在。即令有,有“走岔”(或者有作“走叉”,但其实这应该是方言,并不同义)一词,路固然是走错了,但岔多是“物理”意义上的错;而“走差”多是道路(路线)上的错误,远离目标,南辕北辙。
现在我们来参照各种汉语圣经版本,对以上六处“走差”的改译,以便做出更为恰切的判断。我全部查证了诸本所译,和合本所译无误,只是“走差路”这短语,或者说“走差”这词汇,属它独用。但前述《汉语大词典》所例举3例“走差”的例子,出自于小说与诗话。大约当时传教士的中文助手,认为这是比较通俗易懂的说法,就直接使用了。但他们译用的“走差”,与旧有的“走差”还有差别,因为后者是“服役奔走”,而前者即是“走错了路”,这是读和合本圣经者不能不注意的地方。当然,这样的用法,在今天就显得比较难懂、陈旧乃至过时,和修本就取用了其它译本的“走错”来做修订,这是从善如流的做法。
现继续选两处来确定和合本所译的正误如何。一是申27:18的“走差路的”,几乎都是“走错路的”(除文理本译为“瞽迷途者”外,其余如吕译、思高、现代、当代、新译、和修皆同,以下顺序同),对照KJV与NIV,其译无误;二是箴5:23的“走差了路”,对译分别是“入歧途、灭亡、沦亡、沦亡、灭亡、走进歧途、走迷”,因为上半句已出现了死亡,所以下半句译作“歧途与走迷”是为修辞上的对举,不重复。上半句有死亡灭亡,下半句也译作沦亡或灭亡,则意在重复死亡的严重性。但走差了就灭亡,这与圣经中耶稣基督所说的“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太7:13),也呈现一种对举应该是一样的道理。而Kjv、Niv分别译作go astray、led astray,几乎相同,可译为引迷了路,走歪了道,走错了路。
若我们再往上追溯,来看看马礼逊本、马士曼本、委办本是如何翻译上述申27:18节与箴5:23节的,就更能明白“走差”的意思。“使瞎者错走离其路者”、“使盲人道外流荡者”、“使瞽误途者”(申27:18)、“且于己之大痴而遊流也”、“其将以厥狂之大而离正道也”、“不受训诲、而就死地”(箴5:23),从以上三个和合本的“祖本”来看,亦与“走差”无别,也就是和修本所采纳的,与其它新译本所译之“走错”的意思。
综上所述,“差”字在中文语用的实际情况中,是个多音字。在和合本里,更准确的说法是个三读字。Chāi(差遣、差派等)、chā(差错、差别等)、chà(错误),前两者很容易区别,最不容易区分的是第三个。要掌握和合本里“差”字的读音,只要注意6例“走差”就不容易出错了。说起来非常简单,但要把这非常简单的答案作为结论,的确还需要如上相对麻烦的考证。这使得我们在读诸种汉译圣经特别是和合本圣经时,存着谨慎之心。因为连“差”字这么简单的字,其音义特别是读音都不简单,所以我们不要时常想当然。
换言之,作为非常有影响的译本,和合本已经出版了百多年,却从来还不曾有人从汉语语文学的角度,对其进行系统地研究与整理,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有之,则自我辈始,且盼有更多人加入此种研究行业中来。因为即令对和合本译本有诸多不满的新译版本之译者,以及对和合本做了修订的“合修本”订正者,包括一些不满的读者,都不曾系统地来做过梳理。因为从和合本圣经,甚至从马礼逊以降诸汉译之间的传承、修正、沿袭诸方面的问题,都值得我们深加研究。以便大家在使用汉语圣经时,既重视源语言、传播语言,亦不废弃对目标语言的——作为中国人来说,目标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汉语——重视,庶几在对圣经的理解上更上层楼。
2022年10月10日至11日写,11日订正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