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按：刚赶写毕，根本就没有时间校对与改动，等过两天有空了再说。马上去游泳，回来赓即上课至深夜，所以先发出来，以应先生三周年去世之纪念。同时这篇文章也是为28日“流沙河先生书法展暨三周年纪念研讨会”的一个发言提纲。2022年11月23日沙河师去世三周年纪念日
一进十一月，自然就会想起吾师流沙河先生的生日，也会想起同月他的去世之日——之所以不用忌日来表达怀念之期，是因为“有人看这日比那日强，有人看日日都是一样，只是各人心里要意见坚定”（罗14:5）——思谋着要写篇小文来传达思念之情，但无奈杂事丛脞，有心却事繁，只好从简。
先生著有可传诸后世的鸿篇，亦写不少正大剀切之长文，但他所写之短小精悍的随笔，尤可给人增加见识。更令人解颐的是，若《Y先生语录》之滑稽突梯，迥异寻常笔墨，将世态百象简约写来，涉笔成趣。其中堪与此点媲美的是，便是晚年他所习写的对联，更是在坊间不胫而走。因最近出版了他的遗著新作《做蝴蝶梦：流沙河手书楹联集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版），于是趁此写点应急文字，以示怀念之忱。
一：对联之内容
沙河师所写诸多对联，在其生前没有来得及出版，但他是个相当有收拾的人——并不像我一样胡乱摆放，“书似青山常乱叠”，有时自己也弄得找不着它藏身于“青山”的何处——他将所写联语的小条子，夹放在一起，师母倩人将其拍照传给我，我便将其按内容略作分类，区为“读痛快书”、“观灿烂星”、“做蝴蝶梦”、“哭笑成诗”、“读书敏求”、“附录 杂撰改作及其他”。除最后这部分的名字是我根据意思自拟外，其书五部分之标题均取自先生的联语。而这五部分基本上也可以概括其联语所反映的内容：读书习文、观察大自然、研庄及梦醒、坎壈的经历与针砭时弊、为古物古迹而写等。
多年以来，与他的交往和燕谈中，听他说起不少掌故，有的令人捧腹，有的让人落泪，有的让人玩味。一如读他的对联一样，捧腹者如“革新你喝拉罐水，守旧我饮盖碗茶”、“硕鼠公然逛猫市，老龙同样过狗年”；有的却让深觉痛快淋漓，“夺权须做两面派，盗宝敢爬七层楼”、“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权便搞一言堂”；让人落泪而又有笑意者，如“潮停水落龙安在，云淡天高雁自飞”、“追思旧事成荒草，还忆前身是落花”；令人玩味者如，“青山入户成知己，明月同舟当故人”、“涧水哼歌朝及暮，云山入画古犹今”。
至于所写对联内容的典故，更受他研习之典籍的薰染，其中典故用得最多的便是他研习最深的《庄子》。如“拔起木石山川吐气，飘落星石宇宙吹风”、“穿岩破壑终到海，击水抟飙始上天”、“做蝴蝶梦，观灿烂星”，“槐国兴衰一梦也，漆园得失两忘之”、“雁鹅随阳尚知冷暖，蟪蛄颂夏怎识春秋”，如引洪亮吉《北江诗话》所转的诗句：“酒酣欲比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至于其写的《拙联丛话》，实在是意趣横生，是了解他生活与思想，可思可读的隽永小品。
就对联内容而言，要罄尽其意，实有困难。只好单说“读痛快书”一栏，自是包括不少关于读书的内容，也多为送读书人的对联。如他写自己读书生活样态的，“窥我用笔窗间鸟，笑人弹冠陌上花”，鸟对用笔无知，但人却有情，反衬人之有趣。不过同一意趣有写赠给巴金侄子李致的，应该更好，“窗间来鸟堪交友，枕上悬灯好看书”，意境倒不一定胜出，但平仄却胜上联。不过他在《拙联丛话》中解释此联说到一学校买了数百只鸟来放生，云其功德无量，倒是我们书生通常之见，没有看到放生背后一系列的利益链条。写赠新文学版本专家龚明德兄“温暖书灯俶傥气，峻寒文笔慈悲心”，写出明德如林语堂所谓“我是一捆矛盾”。
赠给出版人贺雄飞的“草原部落今雄起，书海鲲鹏正飞翔”，“草原部落”为上世纪推出的一些比较有影响之丛书名。此为嵌名联，因为雄飞二字都是平声，此二字嵌入上下联同一关键位置，必使这对联的平仄先天出现不谐。而写赠原《书屋》主编周实兄的短联：“读书归小屋，玩月驾扁舟”，尤堪令人讽诵。送给著名作家张扬一联，也可以堪称名联而无愧，“海内文章多拍马，湘中子弟独燃犀”，从内容、对仗及平仄，都可谓三美合一。
当然其中最有名的是“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大约这算得上是先生的代表作。人们传颂是因为这里面有一点不那么随波逐流的意思，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比较难得。你若只记得这联也没有关系，但若是看过与此深有瓜葛的一联，并其所写的解释，就会加深你对前一联的理解，不只是停留在对他有气节有格调的表层理解上。这一联是“绝无文章娱小我，最有兴趣见大人”，他说这一联说尽了他“惜年的我”。若要题款的话，“与左兄共勉之”（P19），是说他就是那样无趣，想出风头的，左倾激进的幼稚者。
在这一系列关于读书人的联语里，不才也忝列其间，得吾师送对联两副，勖勉有加。一为“虫隐书山甘作蠹，鱼翻学海喜成惊”，实在愧对先生的高看，首先还不说我的能力与资质能匹配他的希望与否，乃是因信仰使我将学问放在了与永生和人之得救相比，相当次要的位置。二是常被朋友们引用的“龙潭放尿惊雾起，虎洞喝茶看云飞”，也是嵌名联，但有效地避免像写赠给贺雄飞联的麻烦，不过平仄还是有可商之处。但先生也不是没注意自己在写对联上一些关键原则的持守，在绝大部分对联上他都谨守联脚的“仄起平收”。下面这段话，隐藏着他这样的坚持：“这副对得还算工整。缺点是先放尿后喝茶不合实际情形。喝茶弄到上联来，放尿弄到下联去，使之合乎尿茶定律，批评家就满意了。”（P15）先生真是相当幽默地传达了对联写作中内在的事理逻辑与先后秩序，此点与讲所谓对联定理之王宪忠先生倒有相通之处，他认为写对联只须解决如下两条，就可以万事大吉：“语法成分相对”为必要条件，“联义逻辑相对”为充分条件（王宪忠编著《对联学教程：对联法则与旧联拾零集》之扉页，吉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二：对联之对仗
流沙河是诗人，是文章家，因此他对遣词造句多所注意，与人相比有特别的敏慧之处，自属当然。他的对联之所以出彩，皆因两大特点，一是他的命意，正是前面曾略为谈及的内容；二是他写联时存乎于心、运用之妙的对仗。在写对联时要使用好对仗，必须对字词句的属性及其运用，了然于胸，否则就会适得其反。这方面我以他赠送给我们的同事、小说家意西泽仁的一联，来作说明，以概其余。
这副对联是：“太阳下面无新事，高岭上头有旧家”。他在解释联意时曾在对联旁边加有附注，上联“语出圣经训道篇第一章”，下联“先生来自西藏以小说鸣世”。他在《拙联丛话》专门对此联作了解释，说他所引用的圣经是1976香港版（我作了查阅，应是思高本），“万事循环，历史重演。年轻时我不信，而今信了。信了，所以写赠同事意西泽仁先生，愿他也信。”（P61）可惜先生所说的信并非信仰之信，而是信历史循环，我倒是愿意还健在的意西泽仁先生从信仰上相信“太阳底下无新事”，才能真正明白《圣经》说这话的目的。下面且让我全引一段来说明其讲究对仗的用心。
“意西先生家在康藏高原，所以下联我要那样写了。自以为对得还工整。‘太’就是‘大’，对‘高’。山南曰‘阳’，可知‘阳’亦‘山’也，对‘岭’，也还说得过去。‘下’对‘上’，‘头’对‘面’，‘无’对‘有’，‘新’对‘旧’，皆一般，不足道。唯联末一字‘事’对‘家’，不太稳，勉强可对罢了。对联也可以玩文字游戏，不必皆具微言大义。我怕自己不动脑筋，退化成老傻瓜，所以学作对联，亦如别人打牌。”（P61）
对仗由对偶而来，而对偶是汉字的特性之一，先生无论是读书还是写作，都长期与文字打交道，使得他对特别措意，其运用可谓得心应手。兼之他研习文字学有年，所以在对仗上有比他人更深的理解，更熟能生巧的运用，一点都不让人吃惊。当然对仗很敏锐，用的巧的时候，就显得佻达多姿，但有时因太熟烂，且为写正对的时候，就难免出现两联同说一事的情形，难免有合掌之弊。如“硕鼠化装游猫市，臭鼬演戏拜鸡窝”，讽刺公仆可谓到点，但意思太相同。当然这样的事，就连王维的“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白居易“远方侵古道，晴翠接荒城”，都不免有这种嫌疑，大约什么东西做多了，都难免出现一些不令人满意的作品。先生应杨闇公研究会成立纪念所写的联语，“推动江河千层浪，照明蜀巴一盏灯”，不唯平仄可议，而且内容也有可商之处。
三：对联之平仄
习写对联的人都知道，对联重要的就是对仗与平仄。先生的对仗出彩处甚夥，远超不少写对联的人。但先生的平仄相对说来，是其不太擅长之处。但他学习起来，非常的快捷，晚岁他为写对联，弄明白入声字，特地在我处借林思进刊刻的江有诰《入声表》，拿去揣摩学习。我因那时兴趣不在此，也没有多向他请教，只是从内容与对仗上欣赏他的对联，为之叫好。
先生去世后，我因写《圣经声律启蒙》及与圣经有关的七绝，花不少时间在学习平水韵，乃至对上古、中古及近世音韵，做了些大扫除式的研习，渐渐与早年所学合并起来，有所进益，得知诸多人物诗作与对联在平仄上的问题之所在。自然也包括对老师所写对联之措意（先生基本不写古诗），从内容与对仗，转移到平仄上来，自然也学习了不少的东西，但也注意到先生所写联语，例有可商榷之处。
从联脚来说，先生大多持“仄起平收”之正格，但偶有如“马屁留心缓缓拍，猫毛放手轻轻抹”，联脚两个都是入声字，但若是拿宋人用入声代平声的做法，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但终究要绕不少的弯子才使人理解，而且这样的例外，让于对联习染的读者感到困惑。当然即便写在下的“龙潭放尿惊雾起，虎洞喝茶看云飞”，将其倒为平起仄收，而使联义逻辑更为顺畅，乃至如先生所说先喝茶再放尿——虎洞看见洞喝茶看云飞，龙潭放尿惊雾起“变得自然，也是可以的。因为这也是一种变格，如“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而且先生所用句脚韵，也基本谨守“马蹄韵”之“平顶平，仄顶仄”，即便是多句也能运用得巧妙。而在写“敬赞巴金先生”的长挽联时，句脚用的却是朱氏规则——即联语专家吴恭亨在《对联话》所提的他老师朱恂叔所说“一联即长至十句，出幅前九句落脚皆平声，后一句落脚仄声，对幅反是，此其别也”——这是沙河师联语少有的用此规则之处，值得特别拿来说说。“乘激流，以壮志抛家，风雨百龄，似火朝暾烧长夜；讲真话，而忧心系国，楷模一代，如冰晚节映太阳”。长联不好写，句脚平仄用变格（若以马蹄韵为正格的话），上联前三句句脚用平声，而最后一句用仄声，而下联反是，用得如此工巧合辙，很是难得。
但失替问题，也就是句中平仄的不谐，却可能是先生对联中存在相对比较多的问题。也就是说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要分明”的写联（律诗与律绝也如此）规则，不只是送我的“龙潭放尿惊雾气，虎洞喝茶看云飞”失替——还有多副可能不免此病，但与命意、对仗、平仄三者都很好的联语比起来，依旧是少数——就是送同事李伍丁先生的联语：“平安且尝新岁酒，快乐犹梦旧时瓜”，若易为“快乐县尝新岁酒，平安犹梦旧时瓜”，在平仄上的失替即可解决，意思也没有太大的亏损。如“诗中语言飞意象，画里丘壑跳心猿”，换成“诗里语言飞意象，画中丘壑跳心猿”，却完全不存在平仄不谐问题。另有“蜀人举杯邀夜月，秦客敲缶唱晨风”，其注“大四川作”，若易为“蜀客举杯邀夜月，秦人敲缶唱晨风”，就不存在平仄失替的问题，但把蜀人说蜀客，与“为大四川作”，以及作者的身份不合。
像一种比较特殊的对联，如悼诗人的柴与言挽联：“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待人以善示人以真”，因为其重言之艺术手法，可以放宽，否则这样的充满联动感的句子将不复存在。这种写法，在沙河师的对联并非个例，“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得之勿喜胜之勿骄”，上联化取《晏子春秋》成句，下联亦取俗语，败不气馁胜不骄。写给四川阆中张飞纪念馆的联，亦巧用此法：“园谢红桃大哥玄德二哥羽，国留青史三分鼎势八分书”，若是按一般对联平仄要求，这就破坏此种艺术手法，而真正作茧自缚了。至于说一般意义上的故用重字，如“津埠尘嚣津客倦，蜀江水碧蜀山青”，那更不用说了，且这样的对联送给居住在天津的四川藉评论家任芙康，那是相当恰切的。
先生实在是记忆力且有捷才的人，其对典籍之熟稔程度，非我等枵腹的后生小子可比，所以随时写出来的联语，属对雅切，且时有启颜之功，如“我见青山多妩媚，人言白发最公平”，“我见青山最妩媚，梅妆白雪最晶莹”。今世界杯在卡塔尔轰响，伊朗队为自己女同胞争权，沙特胜过强手阿根廷，都可圈可点。沙河师虽然并不痴迷足球，但也写过“破阵须凭胸中策，临门要靠足下功”的联语自娱——虽然平仄可商，但意思及对仗实在是不错。聊记于此，以资观他人之球事的朋友们之谈助。
2022年11月23日匆匆草就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