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疫情的管控限制，游泳的人非常少，每天游泳时的享受当然要比人多时好很多。今天在由仰泳切换为蛙泳时，顿生俯仰天地之感，此时忽然忆起耳熟能详的祝福用语“愿耶和华向你仰脸，赐你平安”（民6:26）。这一想起不打紧，由此在泳池催生了这篇文章，泳毕回家即来查阅相关资料，加以写作。
早年读大学的时候，虽然最喜欢读文学及哲学作品，更喜欢民主自由方面的相关书籍，但从未废过对中国传统小学书籍的阅读。因此对字词句之形音义，也时常关心搜读，这是受张之洞《书目答问》里所谓“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的影响所致。自从定意将和合本圣经做一个系列的语文学研读札记以来，近来得读台湾学者叶国良编的《文献及语言知识与经典诠释的关系》（台大出版社2004年版）一书，受益不少，激活了自己对和合本字词句等语文学问题研读的敏锐度。
在和合本圣经里，与“仰”字有关的经文有95例。其中“仰望”74例，“仰赖”9例，“仰起”3例，“仰慕”2例，“瞻仰”2例，“仰面”2例，“仰脸”1例。在解释“仰脸”这一例之前，我将对照诸种词典，对与和合本有关的的“仰”字之意思，做一个简单的分说。
仰字，是从人，从卬（yǎng ）的会意字。卬有仰望之意，所以仰字的本义是人举首抬头。《汉字源流精解字典》与《汉字形义分析字典》两书的编纂人员相同的很多，关于“仰”的释义、义项、书证、排列秩序都基本相同。综合他们及《辞源》对于“仰”字释例及诸义项排列，首先其本义是抬头，脸朝上，对应来看，和合本的“仰望”、“仰起”、“瞻仰”、“仰面”，都是用的本义，当然这都带有一定程度的情感色彩——尊敬之意。“仰慕”是敬慕之意，如“高山仰止”之仰，就是在仰面抬头上的引申，而“仰赖”则是依靠之意。
同时，他们都罗列出了一个现在已很少用的“仰”之古义——旧时公文用语，《辞源》谓下行文表命令与切望，如“仰本军印记其上，然后印缝中上所司”《魏书卢同传杜冒功窃阶表》，“仰即遵行”等；上行文则用在“恳”、“请”之前表恭敬，如仰请、仰祈等。也就是说，“仰”字绝大部分时候是下仰望上与下依托上，但偶尔也有“上委下”亦即命令下属的用例，这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反训”情形。所谓反训就是一个词义兼正反的一种语言现象，有人将其视为训诂学的一种字义训解现象，但也有不少学者反对这种说法。在此处展示这种争论，既非本文所能，亦非本文的目的。不管反训是否是一种训诂学的训解方法，但对义兼正反这种语言现象亦即“反训”，加以注意，于理解文言文及其相关典籍，还是有一定用处的。
关于此点，我要特别提到徐世荣先生所著的《古汉语反训集释》一书，他在谈及“破读反训”——就是指一个字含有正反两义，把原字读音稍作变化，以示区别——时特别举了“仰”字来作说明。现抄录一段，以见下面我将来解读的“仰脸”当如何解释，才更符合圣经的原意。
《荀子.议兵》：“上足卬则下可用也。”杨注：“卬，古仰字。下托上曰仰。”这是仰望、仰仗的意思，常见，常用。但《群经音辨》“辨字音清浊”说：“仰，上声，下瞻上也。又去声，上委下也。”两音两义，恰为上下两面。“上委下”的意思，近世还用于公文书中。《正字通》：“以尊命卑曰‘仰’。宋包拯家训：‘子孙犯赃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下押云：‘仰珙刻石，竖于堂屋东壁，以诏后世。’或又曰：今公家文移，上行下，用‘仰’字，实始北齐，宋朝皆然。”（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8月版P5—6）
不特如此，徐世荣还引了俞正燮《癸己存稿》（此书引了上引《辞源》所用《魏书》例）和梁章钜的《浪迹丛谈》，以此说明“上委下”有比较长的历史，所以他的结论是“我认为上委下的‘仰’，是命令语，意思是让属下仰首听命”（同上）。
我们从上面的引用材料及相关分析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就是，第一“仰”字大多是下依托上，所以有抬头举首的动作，不管这动作有何等差别（如瞻仰与仰望有细微的差别，但抬头举首的动作大略相同），而且是“仰”字的本义及引申义的源头。由于中文表达中常会出现美恶同辞（如古文中的“委蛇”、“臭”等）、施受同辞（如“沽”、“借”等）、正反同辞（如“颇”、“逐”等）等语言现象，因此“仰”字在发展过程，即在公文运行里，发生了施受同辞且兼义正反的情况。如“命令”与“恳请”，意义相对，都可以用“仰”。仰请与恳请其实是以前抬头举首本义的引申与发展，同时与此相对的“命令”也变得柔和，就变成“切望”，也使上峰所施动作变成了“垂顾”或者“赏光”，这与后面将要提及的“仰脸”大有关联。
其次按《群经音辨》的说法，“下瞻上”的“仰”字读上声养韵，而“上委下”则读去声漾韵。也就是说，上述“仰望”、“仰赖”、“仰起”、“仰慕”、“瞻仰”、“仰面”都应该读上声，而“仰脸”应该读去声。这就是为什么徐世荣将其作为“上委下”（实际上更为细密的分法是公文里上行文与下行文的区别，而这种区别要从实际语境来看）作为“反训破读”来进行归类的原因。但关于这种上委下的破读，《汉字源流精解字典》和《汉字形义分析字典》根本就没有进行区别，即两本字典没有罗列读去声“仰”字，虽然他们也同意有上下行文的区别。《辞源》也提了上下行文的区别，上行文并例举上面所引的《魏书》，却并没有说出现这种变化是反训，需要破读。反而将“仰赖”与“仰给”当中作“依靠”义的“仰”字当作去声来读。显然二者出现了混乱，但从实际情形，与所举例证来看，我同意徐世荣的看法。
要把“仰脸”理解得比较理得正确而全面，应当把民6:24—26节全引于此，并将其神学意义略作阐发，才能明白“仰脸”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几节经文是祭司用来祝福以色列会众的常用语，华人教会也多拿其作为新年祝福的讲章，并统称为“五福”。经文如次：“愿耶和华赐福给你，保护你。愿耶和华使他的脸光照你，赐恩给你。愿耶和华向你仰脸，赐你平安。”
所谓“五福”，具体来讲是指：一是保护之福（喜爱与护佑），同类经文“保护他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申32:10）；二是光照之福（用祂的脸光照你，以示喜悦），匹配性经文“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约1:9）；三是赐恩之福（以示怜恤与同情），如赐天上各样属灵的福气（弗1:3）；四是仰脸之福（垂顾于人、赏脸与人，以示悦纳与关注），神在我们作罪人的时候，就为我们而死，神的爱就在此显明了（罗5:7—8）；五是平安之福（靠神内外得满足，特别是内心的平安），如我所赐你们的平安，不像世人所赐的，你们心里不要忧愁（约14:27）。
摩西曾因与耶和华说话脸面就发光，以至于亚伦和以色列人都怕挨近他（出34:29—30），且神就是世界的真光，祂的脸可以光照人，是无可置疑的。但前提是你得信祂，与神和好。祂的脸能光照你，但由于人神隔绝，你又不信，不向你“仰脸”也是白搭。“仰脸”在这里的反义词是“掩面”，耶和华向谁掩面不顾，那便是大而可畏之事，以至于诗人说：“耶和华啊，你为何丢弃我？为何掩面不顾我？”（诗88:14）“掩面不顾我”KJV和NIV的英文几乎相同，hide your face from me?关于“仰脸”则是turn his face toward you。
就上面的英文译文，因此有人把“仰脸”解释为转过脸来向面你，意思并没错。但问题在于，“仰”字在汉语里没有转脸过来的意思，用汉语传达圣经，要尽量顺着汉语既有的表达来完成。若实在不得已，在汉语里找不出来，那当然必须另译新词以就汉语中没有的新义，如“耶稣基督”，那是完全可以的。但如果你要使用已有的旧词添加新意，也最好是在旧有意义上加以引申，否则就是生造，这于词义演变规则不符，不能取得普遍的认可，更不可能成为一个义项进入词典当中。和合本圣经翻译中已经有非常成功的例子，比如“膏抹”或者“受膏”，就是在原有的动词“膏墨”、“膏面”等基础上，演化而来，可谓顺理成章。但“膏抹”这词若是放在“膏墨”等词的义项之下都不能完全涵盖，编词典者就必须新立义项，因为此前没有过这样突出“分别为圣”之意，应昭慎重并展现知识上的诚实。
不特如此，还有人将“仰脸”解释为“俯瞰”（《圣经.灵修版》P237.com/shengjing/4/6.html），这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意有未惬，转换太过生硬。因为一般意义上的“仰”就是抬头举首的意思，而释者认为如果将“仰脸”讲成神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于理无据，于情不符。因为“仰”的常规意义就是“下托上”，下依靠上。俯瞰把神放在了高处，神学正确了，但俯瞰没有情感，太有距离感。这就是因为解释者不知道“仰”字在旧日公文行文里，有上行文与下行文的区别，下行文是上命令和切望下，而上行文则是下仰恳、仰祈上。“愿耶和华向你仰脸”，就是祭司替老百姓向神求情，而尽一般意义上的中保职分（与摩西意义上的中保不同，更与耶稣基督的中保职分有本质的区别），这当然是下对上的仰祈与仰恳。
那么这样的仰祈与仰恳，当然不是仰祈耶和华抬起头来看着我，因为这不符神其地位、身份、能力诸方面，与人本质上的不同，其“上位”感也不能传达出来。仰祈耶和华垂顾于你，仰恳耶和华赏脸（光）给你，便是“愿耶和华向你仰脸”的意思。如此一来“仰”字在上下行公文的意思就能够合体地传达出来——在下是仰祈，在上是垂顾——就是仰祈耶和华垂顾关（光）照的意义。如此一来，“仰脸”为何与向你转脸，在传达经原意上也能够匹配起来。
你也许认为如此说实在太过词费，其实不然，事情还远没有完结。“仰脸”的“仰”显然不是仰望，更不是仰慕，而是垂顾与赏脸（光）。和合本里有三个“仰起脸”的地方，两处是约伯朋友们“安慰”约伯时所用的（伯11:15、22:26），要约伯向耶和华仰起脸来，以便“重新做人”，与其身份与语境都是合拍的。但将“仰起脸”用在耶和华身上，其表达当然错了，如“有许多人说：‘谁能指示我们什么好处？’耶和华啊，求你仰起脸来，光照我们”（诗4:6）后半句英文为“let the light of your face shine upon us,O LORD(NIV)。显然和修本觉得和合本此译欠妥（新译本与和合本完全一样，连吕译“扬起你脸上的光”也有一定问题），改译为“耶和华啊，求你用你脸上的光照耀我们”。在我看来译得准确而富感情的，一是文理本（耶和华欤、以尔容光照予兮），二是当代译本（但主啊，求你让你的圣容照耀我们）。
行将结束此文时，再将各译本对“愿耶和华向你仰脸”的翻译做一个比较，不是没有意义的，深愿此举是进一步加深大家的印象：
1愿耶和华欢颜顾尔（文理本）
2愿永恒主以喜悦的脸看你（吕振中译本）
3愿上主转面垂顾你（思高本）
4愿上主看顾你（现代译本）
5愿主向你仰脸（当代译本）
6愿耶和华敞脸垂顾你（新译本）
7愿耶和华向你仰脸（和修本，与和合本同）
对照这些译本，“仰脸”的意义就一目了然了。但必须通过上面一系列的“知其所以然”，才能使我们真正明白“仰脸”意味着什么。且我要说和修本在民6:26节不改动和合本，以及在诗4:6节修订和合本，是处理得相当好的。这说明参与修订者在某种意义上知道“仰脸”与“仰起脸”有何不同，愿主记念这种在小事上忠心的译者与仆人。
2022年11月17日至18日写就，19日修订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