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路易斯本人透过专著和专文，对于现代教育有过深入的讨论和分析。例如在《人之废》里，他就指出现代教育，尤其是英语教育，已经逐步放弃了对客观价值的认定，错的离谱，结果造就出一代“无胸之人”。在《切今之事》里，路易斯更是有多篇文章讨论教育问题，其中就有《论民主教育》这样的名篇。被许多中国当代古典教育者视为必读之作。
群里曾经有过一次讨论，面对一些质疑声音，例如说古典教育必然只适合那些思维敏捷的孩子，很大一部分接受古典教育的孩子最后都可悲地地成为陪练，一位妈妈直接反击说：你们读过汤米的故事（切今之事，第52页）吗？还是先把古典教育入门的书籍读完了再来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在此，我想大家首先要承认一点，任何一种教育观念都不可能脱离具体的社会文化处境，一篇文章的写作同样如此，就算一篇文章有超越时代的价值，也不能直接拿来下菜。可以想见，路易斯写作这篇文章，是在成年以后，当时的英国社会教育背景是怎样的？简单来说，正是传统古典教育式微，以斯宾塞、杜威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实用主义教育观盛行的年代。这些新式教育理念，无论是注重孩子天性的自然发展，还是强调教育最终是要服务于将来的公民社会，背后的哲学观、学习观、尤其是对人性的看法，都和我们今天中国社会不一样，虽然不可否认的是，新式教育极大地背离了基督教传统。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今天再去读路易斯有关教育的专著，或者评论性文章，要持有一个基本态度，或许就是要能够尽可能地回到路易斯当时的真实社会情境。也就是说，我们在阅读和思考他的作品的时候，要首先问自己：他之所以要写这一类文章，他的写作对象是谁？他通过这些思考，试图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需要知道的是，路易斯本人虽是大学教授，但他毕竟不是一名教育家，不是校长，或着某一类型的办学者，更不是站在家长的角度只是为个体选择的教育路径作辩护。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起过一场教育改革的运动，或者也没有为现存教育制度的弊端提供一些可行之法。原因何在？我想这就是自由的可贵。也是知识分子思辨的底线。聪明如路易斯，当然知道自身发言的边界。那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的文章对于我们今天不再有适切性了呢？我觉得要分两种情况。
首先，如果你只是为了学习路易斯而学路易斯，我的意思是说，你把路易斯的著作纳入到基督徒教育的必读书单，变成教书育人的一环，最后要以考试和验证学生学业能力的一部分，那就是把路易斯经典化、课程化的过程，这其实需要很高的课程设计智慧和实践经验，这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重点。尽管在我自己的课堂上，也在尝试使用路易斯的著作，但远远谈不上对路易斯有多深的认识，或者想要透过路易斯的作品培养学生成为某种样式的人。
第二种情况，如果我们是把路易斯当作是思考今天糟糕教育（包括乱成一锅粥的主内教育）话题的必要参考，我想我们会收获更多。我不认为把路易斯的教育理念放在我们当下的教育探索中加以讨论，而不是直接奉为标准，会是一种相对主义或者实用主义的做法，任何稍微读过他的书，领会古典教育魅力的人都不会断然否定路易斯教育思想的可贵之处。
那么，你可能比较关心的是：路易斯到底反不反对现代教育？具体到他的文章论述，我观察到的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是，路易斯的确不遗余力批评了现代教育（支持现代教育者不要沮丧，支持古典教育的人也不要高兴得太早），原因在于，他同样集中火力批判了古典教育。根据他的自传可知，在他人生中最初的学校岁月，古典教育带给他的伤害，简直如一场噩梦。（邓军海翻译的题目不大对劲，不是小学生活，是早期学校生活。正文也有很多讹误，最好是读丁骏的译本《惊悦》第二章）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读读。
冒着简单化之嫌疑，你可能会问，这是不是意味着路易斯对古典教育的观念是前后矛盾的呢？非也。在自传中，他以“集中营”来命名那一段黑暗时光，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三年，但是对他而言，无论是从学业上、还是从教师对自己的影响上，路易斯后来都坦诚完全是浪费时光。要不是校长妻子过世，校长疯了，学校实在办不下去，路易斯的爸爸无奈之下，才把儿子从“集中营”里给接了出来。路易斯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让他坚持在这所学校读完整个中学阶段，世界将会损失一名伟大的学者。
那么话又说回来，路易斯到底从自身早期的古典教育经历中获得了什么启发，让他在成年以后坚持认为古典教育优胜于现代教育呢？现代教育的好处不言而喻，已经成了现代人的信条：例如，肯定孩子是人，明确孩子的主体性地位，把学校逐步变成一个师生之间相互合作的空间，必须渗透民主社会的平等精神。路易斯为什么要违背常识，硬着颈项支持自己曾深恶痛绝的古典教育？
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更仔细的阅读使我们看到，在自传中，包括在《我的小学生活》中，路易斯除了连番揭发自己在传统英国古典教育学校所受之苦，他可不是那种宣泄痛苦求得安慰之辈。他就此打住，花了更多的篇幅讨论这一段黑暗的岁月到底给他整个人生带来了哪些益处？尽管这些益处，永远都不是曾经的校长们、甚至父母们所能设计出来的。
他说，在那种教育经历中，他开始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友谊，他还承认，在那段日子里，他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信徒，尤其是想到，无论在学校的日子有多么恐怖 ，多么令人难以忍受，他还是学会了一件非常宝贵的事情——盼望。他说，当你想到还有假期等在你前头，那就像是一个刚刚认识主的人，有人告诉他天堂一样美好。而且你不能够凭着眼见，你必须要靠着信心走下去，如此一来，艰难的岁月，倒成了日后对于上帝更高旨意的感恩。如同约瑟在后面遇见自己从家乡来的弟兄们所说的话：你们的意思是想要害我，但神的意思是好的，为要保全我们的性命。
我不禁在想，这是不是说，路易斯这番思考是在暗示，他很感谢当年的校长带给他的肉体和心灵上的伤害呢？我觉得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如此设想。假如路易斯还可以有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或者约瑟还可以退回到童年，他还愿不愿意继续承受这样的安排？我想这会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
放到我们今天的处境，我不止一次听到一些朋友说，我们自己就是从公立学校出来的，神一样有他的恩典，我们照样可以在成年以后找到属灵的家。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的孩子接受主内教育呢？尽管公里教育或者其他形式的世俗教育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是我依然相信神有普遍的恩典，况且，就算孩子现在进入了主内教育，无论是学堂，还是在家教育，都不能够保证孩子将来可以成为一个真正敬虔爱主的人。
乍一看，路易斯的《人之废》以及他的基本教育理念，可以在回应上面的疑问时成为相对权威的声音（就像前文那位宝妈所言），你当然还可以在解经不够严谨的前提下，直接拿申命记的经文来指责这种观点的家长太过于愚蠢。
但是，我反而觉得路易斯不是站在任何一边，至少，他不是在为某一种特定的教育形式辩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路易斯的观点不是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元论，他是在强调一点——无论是现代教育，还是古典教育，都不要高抬自己，都不要夸大自己的能力。现实情境要复杂得多，每个家庭、每个孩子，每种文化土壤的差异那么大，我们若是过分地强调自己的规划，将来一定可以带出某种可预期的结果，就是在扮演救赎的角色了。这一点不仅对现代教育是这样，对于古典教育者同样是非常重要的提醒。
所以，路易斯反对现代教育吗？我觉得朋友们切勿轻易下结论说，是或者不是。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是怎样选择呢？我不知道标准答案，谁知道，可以留言，愿闻其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