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救死扶伤 治病救人”
撒拉
好多年过去了,我的记忆中仍存有秋生被迫走出医院时痛苦、绝望的神情。
住到县医院内科后,没几天的一个天晚上,就听到医护人员在隔壁大声呵斥:干什么呀,把这儿当你家了,锅碗都带来了。拿走!扔掉!
事后才知道,这是秋生的媳妇趁医护人员下班,想偷着煮几个鸡蛋,给秋生补充点营养,刚拿出家什,就被值班的护士逮个正着。同屋的陪护后来说,秋生媳妇的头点得像啄米鸡似的,抱起那堆家什就向外逃。一边走还一边惊恐地回头看,惟恐医护人员追赶上她。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隔壁住了一个叫秋生的男子,患的是肾病。
几天后,熟悉了,才知道秋生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庄稼人。偶尔听到他在走廊里说的几句话,是问自己的媳妇:地里的庄稼长得咋样了?是不是该施肥了?孩子和娘在家能吃到嘴里饭么?家里的猪、鸡喂了没有?张三是不是又到咱家催着还钱了?李四是不是又当着娘和孩子的面说我的病看不好了?
他的媳妇就直直地顶他:你问我,我问谁?
一听这话,秋生好大一阵沉默。
几天后,内科的许多人又被秋生那个病房乱糟糟的吵闹吸引过去。也难怪,医院的气氛太沉闷了,每一个生活在其间的人,都希望有点什么新鲜事情,好帮助转换一下注意力,舒缓一下心理上、精神上、物质上的压力。
护士长站在秋生的病床前,一边指挥着护士们强行收拾秋生的东西,一边说:不是不给你治,不是我们要赶你走,这是医院的规定,要提前交费的。你账上的钱一分都没有了,这两天的床费还挂着呢。我们对你也够宽大的吧,提前几天就通知你交费。看看,现在还没到账,住院部也通知我们好几次了,每个患者都像你这样,这医院还不早垮了。
听着护士长的训斥,秋生的媳妇就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低头站在病房的角落,嘤嘤地抽泣着:医生、大夫(她总是管所有穿白大褂的人都叫医生、大夫的),您别生气,俺是真的没钱了,也借遍了,再也借不上了。不是俺要赖账,不是的。等俺一有了钱就会还给你们的。求您救救俺家孩子他爹吧,他是俺家的顶梁柱,俺家离不了他啊。
好几次,秋生的媳妇怯生生地曾试图用手扯一下护士长整洁的白大褂,想表示一下亲近,想求求情,都被护士长不耐烦地甩手避开了。
没多大一会儿,护士长带领一帮护士把秋生床上所有医院的被褥都抱走了。
秋生一屁股坐在床垫上,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闷的叹息声一下子冲出了病房,在走廊里回旋。
就有几个人围过来,问:再找亲朋好友邻居借借吧,谁没个难处,过了这个坎儿,再挣钱还人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也有人说:住院半个月了吧,咋也没见有人来看看,你们家就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亲的没有,叔伯的呢?怎么老不见人来看看啊?平时一个朋友都没有?
———
秋生的媳妇哭出了声:钱,钱,钱,老天爷啊,俺到哪儿去借钱哪?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人家见了俺都远远地躲。俺现在连娘家都不敢回,兄弟姐妹见了俺都躲,谁都怕见到俺这副苦瓜脸。到哪儿去借钱啊—–
秋生几分钟后才慢慢抬起头,缓缓地说:人穷谁敢登门啊。穷人家哪来的富亲戚,真要有个富裕点儿的,也能帮衬帮衬,也不会这样穷了。
倒是有个妹子,比我小八岁,长得水水灵灵、清清秀秀的。十年前,老娘跪在地上求她给俺换个媳妇,硬是跪了一天,说是不能让王家断了香火,硬是逼着她嫁了一个大她十多岁、半傻不傻的老男人,咱乡下叫换亲。别人出门子都是欢天喜地的,妹子那天哭啊,唉,都怪我这做哥的没能耐。
那年妹子才二十岁。听说在婆家也经常挨打。他们说妹子是狐狸精,老惹得一些男人在家附近转悠,还让人在家看着妹子。妹子这十来年了都没回过娘家,想想俺也有愧啊,可咱那乡下本来就是穷地方,穷人家实在不好找媳妇啊。
看了快两年的病,花了六千多了(这在1989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周围能借的全都借遍了。俺那儿太穷,也没几家日子过得多好的。就是手头有点儿钱的,有头有脸的,咱没给人家做过什么事儿,也不能指望人家能帮你多大忙,能借给你三百二百的,也是人家积德行善了。还能想什么呢?
家里也没什么别的进项,全指望着几亩地过活。前几年结余下的粮食、养的牛羊、家里能值点钱的东西全都卖了。孩子八九岁了,长得活蹦乱跳的,挺招人爱;还有一个老娘,七十多岁了,双眼也瞎了,医生说是白内障。俺也想给老娘治治眼,可她老人家说什么都不去医院,说是一个老婆子了,能活到这年龄能抱上孙子已经很知足了。俺心里也难受啊,自己没能耐,全家都跟着受罪。
唉,再没能耐这个家也离不了我啊。俺要是走了,地里的农活谁来干?那都是出力气的活儿。你们都看见了,秋生指了指媳妇,她这么瘦小,重活怎么干得了?俺要是走了,这一家老小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看病,哪儿来的钱哪?
大夫说俺这病给耽误了,早点治疗会好些,说不定就不会发展这么快。唉!老想咱庄稼人的身板子没那么金贵,吃点药也就没事了。谁不想去好一点儿的医院看看,可每走一步都要钱啊。老百姓平时头疼脑热能挺得过去的,谁上医院啊?上不起啊。
大夫也说俺这病要多养,别累着。这怎么可能呢?庄稼地里的活儿有哪一样是轻巧的。俺家的情况大伙儿知道了,能让一个大老爷们整天躺在家养着吗?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养?
老天啊,这都是命啊,活到哪天算哪天吧。听天由命吧。
——
秋生一边说着,眼中的神情由痛苦慢慢地变成了绝望,慢慢地又变成了一种绝望后死一样的平静。然后慢慢地对躲在角落里抽抽泣泣的媳妇说:“走吧,回家吧,别到处掉眼泪了,没用的,老天爷也睡着了。”
不知道是秋生的叙说感动了大家,还是大家心中的神经忽然间被拨动了,好几个人都努力地想表达些什么、做些什么,就把秋生根本也不需要帮什么忙的几件物品理了好几遍。
有三五个人,实在于心不忍,就从口袋里掏出点零钱来,塞给秋生,让他回去买点好吃的补养一下。有人想帮着拿点东西,把他们送到楼下,被秋生谢绝了。况且也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可拿,只两个袋子:一个是秋生媳妇想偷偷地煮几个鸡蛋的家什,一个是几件换下的衣服。
秋生就是在那一天的上午出院的。金色的朝阳正从东方缓缓地升起,把温暖的光辉洒在大地上,也照在秋生削瘦的身上。阳光下,已脱掉了棉衣的秋生,外衣显得更加空空荡荡,整个人就像支在衣服里的一个骨架。
许多人都站在内科的走廊尽头,目送着秋生和她的媳妇脚步沉重地走出病房。到了医院大门口,秋生站住了,他抬头望了望春日温暖的阳光,又抬头盯着大门上的几个字:“救死扶伤 治病救人”,好像不认识似地看了好长时间,又连着摇了摇头,拉着媳妇慢慢地离开了。
多少年后,我的耳畔仍能想起秋生和他媳妇说过的那些话,还有秋生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以及盯着“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几个大字凝视的神情,它们就像一幕电影似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后记:1989年,三十年前,农民就医没有任何医疗保障,社会上也没有“水滴筹”等帮助患者筹款的渠道,但即使二才都有了,谁能保证一定能医好呢?
当时,十七岁的白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疾病、贫困、痛苦?多年后的今天才知道:人生实在太有限,有太多的软弱和无助,我们需要一份属天的力量,帮助我们面对人生的种种境遇。愿每一个困苦中的人们都得着这份属天的力量和安慰!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1月25日修订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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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使人有盼望的神,
因信,将诸般的喜乐平安充满你们的心,
使你们藉着圣灵的能力大有盼望!
——罗马书1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