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可以在虚空中面对死亡——观伯格曼影片《第七封印》
影片名取材于《启示录》:“羔羊揭开第七印的时候,天上寂静约有二刻……我又看见一个鹰飞在空中,并听见它大声说:‘三位天使要吹那其余的号,你们住在地上的民,祸哉,祸哉,祸哉!’”
当羔羊揭开第七印的时候,天上的寂静或许意味着:地上即将出现的灾难景象,就连天上的天使天军也为之侧目和紧张,或感到惊讶担忧和不忍。
影片把十字军东征、黑死病瘟疫流行、中世纪教会焚烧女巫等等事件放在了同一个时空背景下。死亡正藉着瘟疫对欧洲人进行大收割,呈现出一种末日即将来临、人间如同地狱的惨烈景象。如同整个世界已经进入了圣J所预言的第七封印已被揭开的终末时代。
东征而归的十字军骑士安东尼·布洛克与助手乔恩在返乡途中,正遇到瘟疫横扫欧洲大陆。无论是在荒野中还是屋檐下,随处可见无人收殓的尸首。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大地与人间,弥漫在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活人心里。
影片开头,在波浪砰訇的海滩上,骑士刚跪下祈祷完毕,就与尾随他多日的“死亡使者”相遇。(为避免读者把拟人化的“死亡”误解为具有位格的“神”。本文将用“死亡使者”一词代替影片字幕中的“死神”。)
“死亡使者”问骑士准备好了吗?他说,我的身体准备好了,但心还没有准备好。就如同多年的战争已经耗尽了他的身心之力,让他宁可选择以死换休一样。然而,他的心,却没有准备好迎接死亡。
一个人在不能理解死亡,也不认识真理,看不见上.帝真实荣面的情况下,没有办法勇敢和甘心地迎接死亡。
骑士要与“死亡使者”来一次对弈。“死亡使者”接下了这盘棋,同意再给骑士一点时间。然而,个人与死亡的博弈,或许能拖延一点时间,如何能够最终得胜?
影片把笼罩在人类存在处境下的死亡权势描绘成一个对人如影随形的幽灵,一位带人进入死亡深渊的黑衣使者。人们无法摆脱牠,总会在某个蓦然回首的瞬间,就看见牠正穿着一身黑衣,向自己走来。正如教.堂壁画师用壁画所表达的:“死亡”一边张牙舞爪跳着舞,一边带走所有人……
整部影片所呈现的是:面对死亡的威胁,人是何等地渺小卑微。在与“死亡”周旋较量搏斗的时候,人又是何等地无助和绝望,注定了他们必败的结局。“死亡”对人类的命运仿佛具有绝对的权柄。当它出现在你面前,说要带走你的时候,你除了绝望、恐惧和最终的认命,似乎没有别的出路。
骑士面对“死亡”,虽然心里所充满的是厌恶和惧怕,脸上却隐现着一丝悲壮的微笑和无奈的从容。“死亡”这个幽灵仿佛并不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外敌,而像是一个内住在他残缺生命里面的、无法摆脱的“伴侣”。自从他出生开始,他的一生注定了要与“死亡幽灵”相伴相存。直到有一天“死亡使者”显形,带走他,让他的生命彻底被“死亡”吞灭。他不相信自己可以彻底打败盘旋在整个人类头顶上的“死亡权势”。但与之下一回棋,拖延一下时间,让自己晚一点被带走,似乎还是可以放手一搏的。
“不管怎样,你不想死……”
“是的,我不想……”
所以,他在黑暗中呼求上.帝,就如同他在死荫的幽谷中寻找光明和生命。上.帝的显现和话语,是骑士能够摆脱心中的无助、恐惧、空虚和绝望的唯一指望。然而上.帝对他来说,似乎总是隐匿和沉默。
为了寻求上.帝,无论是在海滩上,还是教堂里,他都愿意跪下来,尝试与上.帝交谈。他也愿意做一次透彻肺腑的忏悔。然而,当他面对十架上的耶.稣,想尽可能坦诚地忏悔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心空空如也。
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后—— 与新婚妻子别离、十年的背井离乡、风餐露宿、远赴中东,为保卫“圣地”而与异教徒做战,流异教徒的血……安东尼不知道自己在上.帝面前该得赏赐还是受刑罚。十年的圣战之路,没有让他离上.帝更近了,反倒感到祂持续的隐匿和沉默。战士意义感的迷失,让他来到十架面前的时候,不敢求赏赐,只想要忏悔的时候,空虚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除了对死的恐惧,除了对“注定有死作为其伴侣”的生的深深厌恶之外,他的心里空空如也。
骑士说自己生活在一个幽灵的世界。就如同在说,他的心里没有光透入其中,只有黑暗的包围和充满。他寻找上.帝,是要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是要在死亡中寻找生命,是要在愚昧中寻找智慧,是要在无知中寻找真理,是要在绝望中寻找盼望,是要在无助中寻找拯救。
“我需要真理,而不是信.仰……不是承诺,而是真理。”
或许他认识到自己从前所委身的“信.仰”有太多虚假虚空虚妄的成分。从前信.仰中的信念——对异教徒的身体作战就是在为上.帝而战——俨然已不再是他心中的真理。如今的他,不是不想要信.仰,而是不再满足于一个与真理割裂了的信仰。他想要一个意味着真知识的真信.仰,一个与真理合一的信仰,一个“道路、真理和生命”彼此合一的信仰。
一个错误的信念,一个虚假的承诺,一个与真理无关的信.仰,不能带给他生命的真实安慰和盼望,不能带给他去勇敢面对死亡的力量和勇气。
“信.仰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就好像一个躲在黑暗中的爱人,无论怎么呼唤,都不会出现……”
“我只想要祂伸出他的手,露出他的脸……但是他仍然沉默,我在黑暗中呼唤他……但似乎没有人在那里……”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死亡”:“也许没有人在那里,上.帝并不存在……”
“那生命就太荒诞而可怕了!没有人可以在虚空中去面对死……”
为了躲避瘟疫,骑士和同伴们一起在暴风雨的夜晚穿过树林。在那里,骑士再次遇见正要被施以火刑的女巫。人们说她的身体里住着魔鬼,她是为魔鬼效劳的。为了寻找上帝,骑士甚至想通过女巫去求问魔鬼,让牠来告诉他关于上·帝的事情。女人要他看她的眼睛。然而,在她的眼睛里,除了和他一样的对死亡的恐惧,也是空空如也。
在棋局即将结束的时候,“死亡使者”说,下一次再见面,就是你和周围的一切结束的时候。骑士接受自己大限将至,只是还要追问:“你可以说出你的秘密吗?”
“我没有秘密……”
“这么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无知的……”
骑士竟然想从“死亡使者”的口中去得到关乎人类生死的秘密。正如同之前他想要从魔鬼的身上去寻找关于上.帝和祂与人类关系的奥秘。
导演伯格曼说自己拍这部影片的动机,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虑。他通过影片所呈现的是人类在死亡的权势之下,人与上.帝的关系若即若离的处境中,因着对上.帝的无知和不信,人类可悲又可怜的荒诞存在处境。
作为宫廷牧师之子的导演伯格曼,因信仰问题而饱受折磨。父亲对小时候的他严厉程度有时近乎残忍。从这样一位保守的路德宗教士父亲身上,伯格曼似乎并没有真正感受到一种从神而来的爱。他渴望父亲是一位慈父,对他有温柔之爱的流露,然而父亲对他几近不近人情的严厉,在他心里产生出的是渴望爱而不得的怨恨。
伯格曼一生因无法真正认识上.帝而饱受困扰,多多少少还是与他不能从自己的牧师父亲身上看到上.帝的形象有一些关系。就如影片中为信仰问题而饱受折磨的骑士安东尼斯,直到最后也没有获得真理的信仰,多多少少还是与他不能从当世代的教会和教士口中听到上.帝真实的话语有一些关系。
安东尼斯求问无门,就被试探着想要去向“死亡”那里打听关于上.帝的事,去魔鬼那里听上.帝的声音。。
然而,“百姓不当求问自己的 神吗?岂可为活人求问死人呢?”
同样的,寻找上.帝的人岂不当注目于上.帝在圣J中的自我启示吗?岂可为真理而求问谎言之父魔鬼呢?岂可为生命而求问死亡使者呢?然而当作为上.帝话语宣讲机构的教会谬讲神的话语,就无异于在寻求上.帝的人的眼前,蒙上一张帕子,并塞住他们的耳朵,让他们既看不到上.帝的形象,也听不到上.帝的声音,让他们以为,面对人类被“死亡权势”所奴役的苦情和哀鸣,上.帝似乎总是无动于衷、沉默不言、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上.帝并非完全隐藏了自己:“道成肉身”与十.架受难、死而复活,就是祂的自我启示,就是他的形象和样式,就是他的话语和应许。
在道成肉身以后,一个人无法在十架之外去寻找上.帝的荣面,无法在基.督的生平与话语之外去聆听上帝的声音,无法在十架的钉痕之手之外去碰触上.帝的手。若要尝试在此之外去寻找和聆听,所能得到的,除了上.帝的沉默和自己的无知,还有魔鬼的谎言和人类的迷途。正如骑士在上.帝藉着十架所表达的话语之外尝试与上帝对话,所得到的却是黑衣死亡使者的回应。
想要认识生死的奥秘,认识上.帝与人类关系的奥秘,要知道上.帝在如何对待被“死”所奴役和拘禁的人类,不需要去求问死亡使者,只需要去注目基.督和祂的十架。
死,为何临到全人类呢?因为罪。死,是罪的工价,是人类离弃上.帝的代价。
基.督为何而死呢?是为了救我们脱离死亡的毒钩。他死,是为了让我们可以活。他之死,是在废掉死的毒钩,是为了释放我们脱离对死亡的恐惧和绝望。
“儿女既同有血肉之体,他也照样亲自成了血肉之体,特要藉着死,败坏那掌死权的,就是魔鬼,并要释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人。”
又因着祂的复活,我们可以向着死亡夸胜,不再受它的奴役和羞辱。
“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死的毒钩就是罪,罪的权势就是律法。感谢 shen,使我们藉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得胜。
骑士的肉眼虽然也看见了十架上的耶.稣,然而,在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发生的时候,在他心中无知、疏离、蒙蔽于这一切,以至于感受不到上.帝面对在死亡权势下哀叹和呻吟的整个人类有一种慈父般的怜爱心肠,为人在罪中之死有一种忧伤悲叹的时候,骑士的心依然只能是被黑暗所充满,被困惑、疑虑、恐惧和绝望所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