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经济负担
撒拉
父母常开玩笑地对亲朋好友说：别人家有千金小姐，我们家有万金姑娘呢。这句话至今仍常常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想起来就有几分苦涩几分感动。
我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父母也只是教师队伍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出身决定了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家里也没有经商或通过别的方式积聚来的财富，当然也不是什么万金姑娘。即使再往上查几辈，除了解放后曾在县政府工作过一段时间的爷爷，还有一位曾中过秀才的曾祖，没有谁沾染过什么显赫的职位，也就是说，我也没有什么高贵的遗传基因。
客观地说，在举国上下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后，教师的工资和待遇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父母都有工作，且都是收入相对比较稳定的教师。我们这个家庭虽说不上多么富裕，在周围普通的人家中，生活还是可以的，又加上待人友善，所以成为邻里眼中的模范家庭。
这一切在我患病以后，全都变了。
人们常说：金罐子银罐子，比不过家里面的药罐子。可以这么说吧，在白云十七八岁、没有被病魔击倒以前，一听到类似的话，总觉得很俗气，很够不上自己的一些所谓的小优雅。如今却不同了，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言表达生病吃药对一个家庭的破坏，给一个家庭带来的巨大负担；也实在无法找出更合适的词语对生病吃药作一个形容，只能用这样的对比来描述了。这个时候，不得不佩服平民百姓的智慧。
我是在自认为多少能够理解一些“药罐子”三个字的意义后，脑子里不自觉地回忆起故乡的张五和他的药罐子媳妇的。在幼年的记忆中，在老家的农村，村里人都说后街的张五媳妇是个药罐子，那时太小，不知道“药罐子”三个字的意思。还跟别人争辩过，说她叫李大花，怎么老叫人家“药罐子”呢。我经常见到她的，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只是脸色总是黄黄的，说话也总是有气无力的样子。不过，人倒是蛮和气的。
大人们不理我，总是继续他们的话题。
整个家都被她这个“药罐子”吃穷了，折腾穷了。你看看，前几年，张五的小日子过得多红火，搞运输，每天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到手了。你看看现在，运输也不跑了，整天跟他媳妇到处去看病，家中的药味一年到头不断，一道街都闻得见。你看看，现在那家，是个什么样，哪还像个家。
唉，金罐子银罐子，比不过家里的药罐子啊。大人们说到这里时，总是相对摇摇头，再摇摇头，然后长叹一声慢慢地走开。只留下幼年的小白云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发呆。
我也是在自己被病魔缠绕，家中因为我的疾病而不得不把辛辛苦苦挣来的人民币一张又一张地交给医院时，才真正地开始认识到这句话的；也是在患病以后，才真正见识了“药罐子”对一个家庭的破坏。
如果说第一次住院花去了二三千元的话，家里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毕竟有这些积蓄；如果第二次住院再花去二三千元的话，家里也还能够接受，把积蓄花掉就是；如果第三次住院又花去二三千元的话，家里也勉强能够承受，家中的日常开支节省一些就是。
如果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八次一次又一次地住院，或是一年几次地住院，很多的时候，一次也许又不仅仅只是二三千元的开销。况且就是不住院的时候，也要不停地吃药，不停地去买药，那都是一张又一张的人民币。最少八年光景啊，真的不知道，家中要有多少的钱才供得起我一个人如此的“高消费”。
要知道，那可是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做教师的父母每个月的工资也就是大约二三百元的样子。如此不停的开销怎么能承受得起。
在我的记忆中，那几年，家中的日常生活开支除了一切必需品之外已降到了最低限度。父母也几乎没有添置过什么新的衣物。就连爷爷，也几乎把他所有的退休金拿出来给我看病用了，已出嫁的姐姐也不得不时常补贴家用。
几年中，好多次，为了看病，为了一笔不小的住院费，父母还不得不去向周围的亲戚朋友借债。父母这时候的神情总是有几分痛苦，常常会感叹借钱的艰难。我的心也在父母的焦急痛苦中一点一点地沉落，常常一次又一次地对父母说：不去看了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希望了，老是这样子的。
在我的感觉中，那时候家中的钱就像水一样一张一张地流向了医院、流向了药店。又好像打水漂一样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流得让人心痛。因为很多次，父母辛苦的血汗钱一张又一张地流走后，也并没有如愿以偿地看到我身体的好转，没有很快看到我摆脱病魔的纠缠。
每当这个时候，父母和我的心情都是极其难受的。
如果单是经济上的困难，父母会尽他们所能地想尽一切办法去解决。难的是，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和财力后，我仍是陷在痛苦之中，这让父母最为难受。
那几年，在我的印象中，各家医院、各个药店，甚至每一粒药片，每一支针剂都是吞钱的魔鬼，都让我们这个家庭不断地付出代价。更让人焦虑的是，根本没有人告诉你一个明确的希望，你根本看不到这种付出何时是个尽头。
有时候，也真的想不明白，你说，成千上万元的人民币，按当时常用的十元计，也该有厚厚的一大撂了吧，怎么就都被吞没了呢？我这个小小的身体怎么也就成了吞钱的机器呢？我到底有多大的胃口，能吞下这么多的人民币？都吞到哪里去了呢？
难怪父母说我是万金姑娘呢。也是，如果说我今天还能在人间感受每天的阳光和风雨，按许多人的说法，我这个小命也太值钱了。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当父母说出我是家中的万金姑娘时，几乎所有熟识的人听到后都点头表示认同，我也不例外。这是认同我患病后，对家里造成的巨大的、沉重的经济负担。
不过，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我坐在家中的沙发上，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一眼打开的电视，看的什么，根本就不知道。每天的日子都感觉那么漫长，总要找一些什么事情打发吧。很多的时候，打开电视，任它自顾自地说着，不为别的，只为增加一些声音，希望多少能减少一点儿心中的寂寞而已。
忽然有客人来访，是父亲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我不认识的。一进门就寒暄起来，我坐着不动，这是那几年中经常会有的事情。是否这样，完全看自己的心情而定。很多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与其让人们看到我病痛难受的样子，还不如让他们认为我没有礼貌，这样在我似乎要多少好受一点儿。
父亲用手示意，把我介绍给客人说，这是我女儿，白云。
唔，是你家的千金啊，名字挺有诗意的么。
别人家有千金小姐，我们家这位可是真正的万金姑娘啊。爸爸说这句话时一点也没注意到我的脸色在一刹间那变得阴沉起来，细心的妈妈却注意到了。
说着说着，父亲就打开了话匣子，同他这位老同学聊起了这几年家中的境况，尤其是我患病这几年来回不停地奔波在医院里的经历，还有现在家中因为我的生病而变得相当紧张的经济状况等话题。
父亲是个直爽的人，说话一点儿都不转弯，他可能只是想说说他这几年的感触，说说他人到中年的压力和负担，尤其是带着我来回不停地奔波，来回不停地到处看病的辛苦与无奈。
在我，一听到与我生病有关的家庭开销很大，常会入不敷出之类的话，心里就特别地敏感。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总觉得父亲的话里带有一些抱怨自己的意思。以至于客人走后，又自顾自恋地抹起了眼泪。
妈妈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刚才爸爸说的话让你不舒服了。我不回答，只是无语地发愣。
你爸，他心里也没什么的，这几年来回带你到处看病你也知道的，他是厌烦你的爸爸吗？刚才的话他是有点儿开玩笑的，你怎么就听不出来。咱家的亲戚、邻居还有周围相识的人，谁不说爸爸对你从小就爱惜你，比我这做妈的还要强几倍。尤其是这几年，你也看到了，你爸的一颗心全在为你看病的事情上了，你没看你爸的头发这几年都白了这么多吗？
不要想太多了，你爸只是随便说说，难得他会说出这么幽默的话来。他心中的苦也要找人倾诉啊，他这样说说不是挺好吗。真担心这几年太累了，怕爸爸扛不住。咱这个家，你爸最累，负担太大。
我的心在妈妈的劝解下一点一点地舒展，忽然觉得父亲说的这句话的确很幽默。如果按身价计算，我倒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的万金姑娘。暂且不说古代的一斤黄金折合今天多少的人民币，单以它字面上的数量看，这几年我病中的花费绝对应该是以千以万计的。
至今想起来，我对父母、对我们这个家有一笔根本无法偿还得清的债务了。不仅是经济上的，更难偿还的是感情上的付出。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一句话，你往好处想是一个味道，你往坏处想是另一个味道，两者很多时候是截然不同的，甚至有时候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我仔细想着父亲的话，想着母亲的劝说，一下子感觉又明白了些什么。
打这以后，父亲再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时，我都会欣然地接受。听着听着，也就很自然地听出了父亲话语中的那份儿爱怜，那份儿疼惜，那份儿父亲对女儿割舍不断的牵挂。
看着我能够接受了，母亲也会时不时地用同样的话给我开玩笑了；再后来，亲戚朋友也常拿这句话给我开玩笑，我也很自然地接受了。
听着听着，我就听出了几份感动，听出了自己仍是一个有福的人，在我们这个家，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想想，我知道，当父母说出：别人家有千金小姐，我们家有万金姑娘时，是他们在面对自己的女儿长久地被病痛折磨的时候，从心底里流淌出的一种对女儿的爱怜、一种痛惜、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当然，也是一种幽默、一种对女儿、对自己的宽慰吧。
2005年春夏之际完成初稿
2019年4月16日修订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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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源于自拍
因为我看你为宝为尊，
又因我爱你，
所以我使人代替你，
使列邦人替换你的生命。
——以赛亚书4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