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图片来自网络）
生活在一个枪击案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的国家，你能怎么办？难道只能每天出门时祈祷：让子弹长眼吧，最好不要飞向我？
德州尤瓦尔迪小学枪击案发生后，和十年前的康州校园枪击案一样，美国民众群情激愤，游行抗议，总统真诚表态要控枪。但我知道，过不了太久，待孩子们的血迹干了以后，一切照旧：这边厢，政客为持枪和控枪争吵不休；那边厢，枪手依然大摇大摆地走进校园、地铁、超市、酒吧、露天广场，朝无辜民众开枪。
在美国近十年，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枪击案新闻，特别是疫情之后。于是，时间久了，竟然觉得美国枪击案和甜甜圈、乡村民谣、橄榄球、party一样，是美国文化应然的一部分，心里不那么慌张了。
在一个文明国家，枪击案却此起彼伏，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啊。
让我们记住这些数字吧：拉斯维加斯60人死亡，奥兰多49人死亡，桑迪胡克小学26人死亡，哥伦拜恩13人死亡，布法罗10人死亡。
这次得州枪击案，至少有19名儿童和两名教师丧生。其中一名女教师的丈夫因为悲伤过度，两天后心脏病发作后去世，四个孩子几天之内就成了孤儿。
这个消息真是让人心碎！
被枪杀的女教师和她的丈夫。（图片来自网络）
5月26日的纽约时报，专栏作家ROXANE GAY在文章《连儿童都不愿保护，美国算什么文明国家》中表达了她的愤怒。
她说，“2022年前145天至少发生了213起大规模枪击事件。让孩子们参加枪击案模拟演习并背着防弹背包去上学。对这之中的文明缺失，促成这一事件的两个党派的政客们没有表达过真正的理解或关心。他们似乎毫不关心孩子们被指示向可能进入教室的枪手扔东西。他们关心的只有自己的政治利益。”
“美国最大的耻辱是知道无论再多的愤怒、抗议、破坏或损失都不会改变这个国家与枪支的关系或与生命的关系。将政策卖给出价最高者的懦弱政治制度不会有任何改变。语言不足以表达这种文明的缺失。”她在文章中说。
中国是个严格控枪的国家，记忆中，过去那些年国内发生的几起校园袭击案，凶手的作案工具都是刀，没有使用枪。所以2013年我刚来美国时，对枪没有任何概念。直至有一天，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告诉我，今天学校在演习”lockdown（封校）”：如果坏人来学校了，立即反锁门，关灯，放下窗帘，躲在遮蔽物后面。我这才知道，喔，原来在美国，枪是个可怕的、实际的存在，必须要重视它。
就在我来美国的前一年（2012年），康州桑迪胡克小学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枪击案：20岁的枪手兰扎闯入了小学，开枪打死了20名学生和6名教师。之前，他在家开枪杀死自己的母亲，然后再去学校行凶。
那些早上和父母吻别、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我不知道，这漫长的十年，这些失去儿女的父母是如何度过的。他们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是否又被这次德州枪击案激起了惊涛骇浪？
这些无辜孩子的血会白流吗？它会推动美国在控枪上有所行动吗？悲愤之余，很多人都在关心这个问题。
案发当晚，美国总统拜登在白宫呼吁对枪支进行新的限制，并公开表示，必须采取行动。“作为一个国家，我们不得不问，以上帝的名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站出来反对枪支游说团体？为什么我们愿意忍受这种屠杀？我们必须行动，别说我们无法在这场残杀中拿出影响力了。是时候了，全国公民、每位父母都要化悲愤为行动，我们必须对每位民选官员明确表达：行动的时候到了！”
不过，这似乎只是政客安抚民众的空洞说辞。每次枪击案过后，他们的表态如出一辙，并无新意。其实他们心里比谁都明白，在一个相信持枪是”天赋人权”一部分的国家，撼山易，撼持枪难。
一个文明程度已经非常之高的国家，为什么枪击案却到处开花，着实令人费解。现实原因是，美国持枪量太大了，呈可怕的天文数字。
瑞士一家机构的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底，全球枪支总量超过10亿，其中民用枪支持有量达8.57亿，比十年前的6.5亿增加了32%。其中，美国拥有的枪支数量估计超过3.93亿，占到了全球总量的46%。在美国，平均每1000人就拥有120.5支枪支，而人均持枪量排在第二、三位的也门和黑山共和国，平均每1000人分别只有52.8支枪和39.1支枪。
美国阿拉巴马大学教授亚当·兰克福德在2015年的研究发现，从1996年到2013年，全世界大规模枪击案凶手有31%是美国人。而且，他发现一个规律——在世界范围内，一个国家的枪支持有率与大规模枪击事件的发生几率相关。
2013年美国涉枪死亡事件中，有21175起为自杀案、11208起为杀人案、505起为枪支走火。同年，人口为美国三分之一的日本只有13人死于涉枪事件。
背后的数据很可怕——美国的枪支持有率比日本高出大约150倍，美国人死于枪杀或枪支事故的可能性比日本人高出大约300倍。
美国持枪量如此之大，其重要原因是，美国是世界上枪支管制最松的国家，买枪很容易。虽然每个州对于购枪的法律规定不同，但总体很宽松。比如在最近的案发之地德州，从去年9月1日起，允许个人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可以携带枪支。这意味着，年满21岁且有合法能力购买和拥有手枪的德州人将不再需要持枪执照，也不需要培训。
法律还规定，限制携带枪支的地点包括学校、酒吧、投票站、机场、体育赛场、政府办公室、监狱、医院、联邦设施、国家公园建筑物和张贴禁止携枪标志的私人企业。
可以无证持枪的德州。（图片来自网络）
可是，往往就是学校、酒吧、体育赛场这些“无枪区”容易遭到持枪者的袭击，因为好人守法不持枪，而坏人无视法律，随时可以携枪进入这些区域。这次德州小学被袭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这样的法律像个无解的悖论。
此外，犹他州、蒙大拿州、怀俄明州、爱荷华州和田纳西州在科罗拉多州和亚特兰大发生多起大规模枪击事件后，面对着来自联邦政府更大的枪支管制压力下，依然通过了类似的允许无证持枪的法案。
此前，几位联邦民主党国会议员都提出管制法案，其中一项法案将禁止人们拥有二百多种“攻击性武器”，强制要求进行全面背景调查，并禁止持有超过10发子弹的弹匣。但是本身拥有立法权的各州并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瑞士枪支持有率在发达国家中第二高，约是美国的一半。但是，瑞士的枪支法律很严格，对持枪许可证的获得、售卖枪支及可持有枪支的种类设定更高的标准。它的法律表达了对待枪支的另一种观点：持枪权是需要公民自己积极去争取的。
而世上只有三个国家从一开始就坚持一个相反的假设：持枪是天赋人权。这三个国家中，除美国以外，另外两个是墨西哥和危地马拉。
持枪乃天赋人权，源于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 。该修正案也是美国权利法案的一部分，于1791年12月15日被批准。本修正案保障人民有备有及携带武器之权利。原文如下：A well regulated militia being necessary to the security of a free State, the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 shall not be infringed（纪律优良的民兵部队对自由州的安全是必要的，因此，人民持有并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可受侵犯）。
美国人爱枪是有悠久传统的，这和美国建国的历史有关。1620年，第一批乘坐“五月花号”到达北美大陆的欧洲移民，正是依靠枪支等武器对抗原住民印第安人、动物、外敌，才得以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此后，北美十三州逐渐成形。
因为没有常备政府军队，各州都是依靠民兵进行自我防卫。州政府也逐渐介入到武器管理中，部分州政府甚至会对没有武器的居民进行处罚。随着独立战争的打响，民兵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正是这些拥有武器的平民和英国军队作战八年，并成功赢得独立战争。所以建国后，当1789年美国宪法的“权利法案”由国会议员提出时，“持有和携带武器”的权利自然而然地被写入其中，并于1791年被批准正式生效。
宪法第二修正案关于携带武器的规定。（图片来自网络）
美国历史学家理察·霍夫施塔特在他的文章《美国是一种枪文化》中提出了“枪文化”的概念，用来描述美国人长期以来对武器的热爱。很多美国公民接受并赞同拥有枪支权利是美国传统的一部分。一些人，特别是美国中西部和美国南部的民众，认为个人拥枪自我防卫是美国身份认同的中心特征。而枪支的重要性来自美国文化的狩猎活动。直到今天，狩猎仍是这个国家一种流行的体育项目。
主张限制政府权力的自由意志主义者也支持持枪权。他们认为持枪是天赋人权，不得剥夺；民众持枪可有效抵制政府扩张，防止政府滑向集权政府。
试想想，如果人民手里都有枪，政府工作人员还敢随便闯进你的私宅吗？绝对不敢。
了解了这些历史背景，你才会知道，在美国控枪好比在中国拆宗祠和扒祖坟一样，人家要和你拼命的。
不过，虽然拥枪是美国的历史传统，但是美国早就实行比较成熟的民主代议制，枪杆子出政权的草莽时代已经过去了。宪法和法律应随着时代的变化，做出相应的调整，而非刻舟求剑。
控枪立法之所以不易推进，背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全国步枪协会（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简称NRA）的阻挠。
该协会的成立最早可以追溯至美国南北战争内战时期。由于对内战时期士兵们所普遍表现出来的射击水平不满，William Conant Church 和George Wood Wingate于1871年 在美国纽约创立了美国来福枪协会（American Rifle Association）。协会创立之初的目标是：“科学地提高射击的技巧”，1934年以后，逐渐进入了政治领域。
1960年代后期，美国枪支犯罪越来越严重，政府在枪支管制方面进行立法。从那时开始，NRA逐渐从一个普通的枪支爱好者俱乐部转变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反枪支管制的政治团体。
他们握有大量会员及资金，足以左右部分选举。在美国各級选举中，NRA表明其所影响的选票只投向拥护《第二修正案》的候选人。目前，绝大部分NRA支持的候选人皆为共和党人。NRA要求自己的会员给每一位众议员或参议员候选人评分。评分的主要标准即是否支持枪支拥有。然后，NRA将会员的评分汇总，出版《投票指南》，以此反对枪支管制的拥护者。
1998年至2006年，用于反对枪支管制的资金总共有大约600万美元，其中NRA的资金占了大约90％。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NRA首次在初选及提名阶段公开支持刚胜出的共和党提名人川普。
NRA大力川普支持，自然收获了川普对他们的好感——就在德州小学枪击案发生三天后，NRA在距离德州案发地点5小时车程的休斯顿召开了年会，川普欣然应邀前往。他说自己将提供“真正的解决方案和真正的领导力”。
不过，几个计划中的演讲者和表演者已经退出了这场活动。比如德州共和党州长格雷格.阿博特和副州长丹.帕特里克，估计他们内心感到不安了。但愿德州过于宽松的枪支管制立法能因此被重新审视，并得到调整。
川普参加全国步枪协会年会。（图片来自网络）
NRA的游说能力不可小觑。2019年，民主党主导的众议院通过了多项加强背景调查、提高枪支拥有者的年龄限制的法案，但在参议院被叫停。
就在2021年，它花费近500万美元向议员们施压，要求他们反对对枪支销售进行全面背景调查和禁止强大的攻击性武器等措施。
他们和一些共和党议员对枪击案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加强公共场所的安全，关注民众心理健康，以及在不限制枪支拥有的情况下解决枪支暴力的其他建议。比如让老师带枪到学校，学校只能有一个入口，并由一名武装人员把守，等等。
在我看来，这些只是“屁股决定脑袋”的权宜之计——当下游的水被污染时，不去解决上游源头的问题，而是告诉饮水者，放点漂白粉就可以了。这种治标不治本的举措于事何补？
控枪之路，道阻且长。
西弗吉尼亚州民主党参议员乔·曼钦在2013年提出就购枪背景调查立法，但遭到封阻。他表示，“我们为什么连出于常理的事情、努力阻止这样的事发生都做不到，这实在让人想不通。”
去年3月，康涅狄格州参议员克里斯托弗·墨菲重新引入了背景调查扩展法案。该法案是一项合乎常理的立法，要求所有枪支购买者接受联邦背景调查，包括私人销售和转让。该法案没有发生任何进展。绝大多数选民支持背景调查，但国会中的共和党人连最低限度的枪支立法也要阻止。
对于美国枪支管制的前景，我不持乐观态度——牛皮癣在身上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皮肤的一部分，很难揭下来了。
生长在校园枪击阴影下的美国孩子，只能学着如何与这个糟糕的时代共处了。
对于美国全国各地的学生来说，lockdown（封校）已经成为固定项目了。大多数州已经通过法律，要求学校制定安全计划，包括密歇根州、肯塔基州和北达科他州在内的几个州，还特别要求开展封锁演习。
每年许多次，包括幼儿园在内的孩子要学习如何躲在书架和桌子后面，躲避假想中的枪手。对于不谙世情险恶的孩子来说，这似乎很刺激，看起来像一个游戏。9年前，我8岁的女儿曾说，妈妈，真好玩啊，像藏猫猫。
作为父母，我是不是应该假装轻松地告诉孩子：这只是一个游戏。不要害怕，不会有人来伤害你的。
就像电影《美丽人生》一样，当德国纳粹把一个犹太父亲圭多和五岁的儿子约书亚送进集中营时，父亲为了不让孩子心里留下阴影，就把集中营的生活变成好玩的游戏。比如他做苦力回来站立不稳，却骗孩子自己今天赢了游戏，想迫不及待明天再玩；老人和小孩会被带进毒气室、焚尸炉屠杀，约书亚害怕地向父亲求证。圭多却骗他：那都是恶作剧，就是为了吓唬小孩。
最后，圭多决定带着妻儿逃跑，但是回来寻找妻子的时候，被纳粹抓住了。他走过儿子藏身的铁柜时，故意迈着滑稽夸张的步伐，好让孩子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
可是，等孩子有一天长大了，发现了事实的真相，又该如何承受？
我的选择是，尽早告诉孩子这个世界光明与幽暗并存的真相，让她学会面对和接受现实。这是她生活的时代，无从逃避。
德州小学枪击案发生后，包括我在内的本镇家长都收到了学区学监的来信，大意是，和孩子适度谈论暴力的事情，注意疏导他们的情绪。晚上我在餐桌上和女儿谈这起枪击案，女儿淡定地说：“妈妈，你不用多讲，我知道。”
我明白，8岁那年，刚从国内过来懵懵的女儿，第一次和老师同学一起躲在光线幽暗的书架背后时，就隐约知道，对枪支的恐惧和拥抱这种恐惧将是美国生活无法避免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多么无奈的世界啊。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