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为哑巴(或译:不能自辨的)开口,为一切孤独的伸冤。
——箴31:8
十六岁那一年,我还是个中二的学生。学校组织参加当年很火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寒假,我窝在家里,写了一篇小说《断崖》。我写的是从奶奶、从妈妈口中,东拼西凑来的家族故事,我写了我二伯如何生病,爷爷如何拉着板车给他治病的经历。足足写了十五页作文纸。写完后,我拿给妈妈,念给她听。她说,你二伯要是知道了,保准会念叨,王家出了个文曲星。
后来,我陪二伯上山,两人选了一棵柏树,种在奶奶的坟前。过了几年,我随爸爸上坟,他不能烧纸,扑通一声跪在坟前,一声“娘”,泪眼婆娑中,我只看到从前的小树,现已临风飒飒,傲然挺立于黄土飞扬的大地上。
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我大哥还在上高中,现在他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自小就跟着奶奶,睡在同一张床上,奶奶病重,食道癌晚期,身体又跌了一跤,只能坐在一张小圆垫子上拖着地走路。大哥写了一篇怀念奶奶的文章,里面的细节至今仍历历在目。原来,书写是一种抵抗,更是一种对无以复加的悲伤的倾诉。他道出了我心中的对奶奶的思念,让我对写作有了更深的体验。
冯小刚拍《一九四二》那一年,我刚好大学毕业。在一所小学校当初中语文老师,给学生在课上放这部电影时,又一次看哭了。高真牧师说,你们河南人,要感谢冯小刚,他自掏腰包,为你们河南,也是为刘震云,拍摄下一部珍贵的影像,留下了苦难年代刻骨铭心的记忆。
为什么要受教育?为什么要让我们的孩子接受古典教育,有人说,这是因为不受教育,人就无法成为人,不受教育,人就只能依赖本能和经验生活,无法眺望更高的精神境界。
原来,受教育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能够用自己受教育所得的技能,包括口才、文辞、思辨,为哑巴开口,为一切孤独的伸冤。
如果你恰好是学习法律出身,你可以在法庭上,为那受屈的人辩白,为困苦人伸冤;如果你是一位艺术家,你可以用的画笔,呈现时代的惨叫和悲哀,当毕加索以其不朽杰作《格尔尼卡》对纳粹暴行做出回应时,有位德国军官来到毕加索的画室,看见这幅画问:这是你画的吗?毕加索回答:不,是你们画的!如果你是一名记者,你可以深入社会的脉搏,触探人性的深渊。从三鹿毒奶粉,到山西尘肺病人,从河南的爱死病村,到混装食用油罐车,没有记录,就没有真相,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将真实公之于众。
我们教孩子如何阅读,如何写作,如何作口头表达,不仅是为了将来他可以以此为生,他的一切恩赐,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爱身边的人。为口渴的人端一碗水,是爱,为无法表达自己观点的人解围,也是一种爱。
如果你的孩子、学生有文字表达方面的恩赐,不是偶然的,有人不会表达,不会为自己辩白,很可能是先天恩赐不足,也可能是受教育不够系统,无论如何,他们需要你的帮助。
为什么文学家一定要把目光投向社会上的多余人,投向那些傻子、那些目光呆滞、疯疯颠颠的人。因为他们有口不能言,有手却不能写。真正的作家不应该成为权力的帮凶、资本的帮闲和媒体的帮闲。按照他们的生活阅历,他们本可以多写一些知识分子的生活和人生,但他们偏偏不去多写,而是选择进入到最底层的人们心灵深处。
于是,祥林嫂、华老栓、闰土、福贵、吉姆佩尔、这些人物就从纸面走到了人间,我们透过这些人,认识什么是苦难,什么是尘土中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