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传播过程中,有些佛教信徒或者学者,花了不少精力编纂辞书或者加注音义,对其教义之扩展与传播是有不少用处的。比如慧琳的《一切经音义》及后起之玄应的同名编述,对佛教及其相关语料,于汉语语音、字词义等方面的演变研究,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而和合本圣经作为基督教在中国影响最大的经典文本,其对现代白话文包括现代文学的影响,虽然有待研究之处还很多,但至少有少量的成果。但对和合本圣经丰富的语料,却基本上没有人做字词句及相关语(文)法之研究者——至少就我眼目所及,未曾见到——事实上,这对学术发展与福音传播,都是有一定妨碍的。
第一篇我讲了“参”字在和合本里的三种读音(《和合本圣经字词句训诂》多音字之一:参)与相关的音义,及其用例。这次我来讲“膏”字在和合本里作为多音字的相关音义,因为有很多人读错。多音字的读错,不只是读错了字的问题,往往会影响到对该字的理解,进而影响对整句的理解,甚至影响对教义的进一步理解,并非一件小事。
我常看好学的弟兄姐妹花精力在两希、拉丁、英文的字词句的逐字逐句的比勘上(这固然是非常值得嘉许的),却很少看到有人花一定的精力在圣经汉语读本的音义与字词句上,他们的求真精神常被偏见所遮蔽。因为他们看重圣经的源语言(希伯来文、希腊文)、圣经强大的传播型语言(古典的拉丁语、如今的英文),却不看重目标语言(如汉语,我在某种意义上称之为禾场语言)。因为你在中国服侍,却对这门语言的运用多有不熟悉之处(常常读错、用错、写错,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却自以为作为中国人,已经懂得很多,并不需要相应的训练——事实上中国的语文教育总体都是比较糟糕的,即便中文系毕业的合格者也不多,如最为基础的文字、音韵、训诂之“小学”,人们大多不懂——其实这是一种不自知,自欺乃至自大。
如“膏”字的读音,人们常读作 gāo(古劳切),在绝大部分的汉语语境里,都是对的。因为无论是《辞源》(商务印书馆1990年,P2568)还是《字源》(李学勤主编,天津人民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2012年,P357),都没有太大差别。读gāo有六个义项,如油膏、煎烧成的膏状物、物的精华、甘美、肥沃、中国古代医学名词心下为膏,也就是说无论名词、形容词,如香膏、黄金之膏、膏稻、膏腴、膏肓,都是读此音。而只有作动词用的时候才读gào(古到切),如“阴雨膏之”(《诗经.曹风.下泉》),就是滋润的意思。膏面(涂抹面部)、膏车(在车轴上涂油,使之润滑)、膏墨(在砚台边拖匀墨汁,以便书写),但作动词的用例非常少,远不如作名词和形容词的时候为多。
但和合本与此相反,反而是读作 (gāo)的时候相对较少。粗查和合本有“膏”字的用例达181例(一句出现几次算几例),读gāo有77例,如膏油(46例,含3例圣膏油 )、香膏(19例)、用膏抹(7例)、恩膏(5例)。而读作 gào时多达98例,受膏(47例,含31例受膏者)、膏他(15例,包含4例膏他们)、膏你(11例)、要膏(7例)、膏我(5例,含1例膏我们)、膏膏(5例)、所膏(4例)、受过膏(1例)。
其中和合本有两例似乎可以两读。如沐浴抹膏(2例),如你把沐浴与抹膏当作两个动词组成的联合词组,那么就应该读gào,在这里当作滋润讲。但你把沐浴抹膏分开,只是两个动作,并非两个动词的联合词组,那么膏字在此处似可读平声。比如《辞源》在“油脂”义项所引例子为“岂无膏沐,谁为适容?”(《诗经.卫风.伯兮》),但按诗的意思,也是可以理解成滋润之意,所以《辞源》这个义项“膏”字的解释,并不是那么笃定的。但沐浴膏抹,按照汉字的对偶习性来看,应该作动词用,读作去声才更恰切。
另外的两读字,则要从上下文的语境来确定。如神膏的“膏”字,这就是个两读字,如神膏(gào)了他,就应读去声。但下面这首诗中的“神膏”的膏字,却要读作平声。如“吾尝奇华佗 ,肠胃真割剖。神膏既傅之,倾刻活残朽。”(王安石《赠陈君景初》) ,二者的区别还是动词与名词的区别。神膏就是有神奇医治疗效的膏药,即便拿不准是否读这个音,但你知道此句里有“傅”字,那就其铁定是个名词。而傅字有“涂油”之义,天主教临终“傅油礼”就是这个意思。如思高本把“因为耶和华用膏膏我”,译作“因为上主给我傅了油”(赛61:1)。
就像上面所举和合本圣经关于“膏”作动词用例相当多,还有些散例,如“就把膏油倒在他头上膏他”(出29:7);“怎样膏他们的父亲,也要照样膏他们,使他们给我供祭司的职分。他们世世代代凡受膏的,就永远当祭司的职任”(出40:15);“有一时树木要膏一树为王”(士9:8);“我是被新油膏了的”(诗92:10);“膏拿撒勒人耶稣”(徒10:38),以上诸例中的“膏”字,除名词膏油外,都读作“ gào”。
我在前面曾说过,在汉语的整个语境里,“膏”绝大部分是名词或者形容词,用作动词的地方寥寥可数,只有膏墨、膏车、膏雨等有限的几例,膏墨是通过滋润砚台上的墨,调笔使着墨均匀,运笔锋颖自如;膏车是滋润车轴,使车不致生锈滞涩,影响行驶;膏雨指滋润土地与花草,使作物或者植物饱得雨水之浇溉等。但为何和合本却有如此多的用作动词,读着“ gào”的地方呢?这就涉及到基督教的信仰。正如江文宇在一篇《耶稣到底姓什么?》(未刊稿)的文章中所说:
“(基督)这个称号,音译自拉丁语 Christus,源自希腊语 Χρῑστός。这个希腊词的字面意是‘膏抹’,在新约时代,特指那一位被膏抹的救世主,专用以对译(或严格来讲这个翻译学术语叫‘仿译’)希伯来语ח שׁ ָמ(mašhákh),即‘弥赛亚’。所谓弥赛亚,就是受膏者。所谓基督,就是弥赛亚,就是受膏者。所谓受膏者,作为一种狭义专属称号,指荣耀君王。”
旧约的“膏抹”多为洁净之意,也就是“分别为圣”之意。第七日定为圣日,就像用油膏抹后包裹东西一样慎重地保存起来,或者就像一个东西膏抹后即不容易腐烂,也就是分别出来。那么膏抹就与圣洁有很大的关联,神学家霍志恒认为圣洁的词根有“切割”、“分开”之意,引申出“远离”、“威严”之意,“‘圣洁’原先不是对神的要求,而是教导我们不可以怎样对待神:就是我们不能太随便的来接近祂。‘不可接近’可能是对‘圣洁’一个最好的解释。但神这样排外并非因为祂霸道,而是因为神是神圣的,祂与受造物之间必须保持一个截然的分界。”(霍志恒《圣经神学.旧约》P271,天道书楼有限公司2016版)
这就意味着,汉语原先没有膏抹、膏立使一些物或者人成圣、分别出来,被人尊重乃至崇拜之意,这说明中国固有宗教缺乏对圣洁的重视,由此可以作为判别其为典型的人创信仰(宗教)的标志。这也就是汉语原有的“膏”之义项里多为名词、形容词,动词却相当少有的原因。兹以手边能找到的各种圣经译本(有的一时半会儿无法找出,如贺清泰本、马士曼本等,待以后补足),用以赛亚书61:1节中的前半句为例,来看“膏”字的膏抹、膏立之意为何在此前的汉语义项里所缺之因由,至于“受膏者”之名更是完全陌生的。有新式标点者直接用新式标点,旧式者一仍其旧,无标点者则不标,排序以时间先后为序。
1:“神主之灵在于我上盖神油傅我”(马礼逊本)
2:“受膏者曰、主耶和华以神感我、以膏沐我”(委办本)
3:“受膏者曰、主 神之灵感我、主以膏沐我”(施约瑟本)
4:“主耶和华之神临我、盖耶和华膏我”(文理本)
5:“主耶和华的灵在我身上,因为耶和华用膏膏我”(和合本,和修本同)
6:“吾主上主的神临到我身上,因为上主给我傅了油”(思高本)
7:“主永恒主的灵在我身上,因为永恒主用膏油膏了我”(吕振中本)
8:“至高上主的灵临到我,他膏立我,拣选了我”(现代译本)
9:“主上帝的临降在我身上,因为他膏了我”(当代译本)
10:“主耶和华的灵在我身上,因为耶和华膏了我”(新译本)
马礼逊的“油傅我”和思高本的“给我傅了油”,傅者涂也,涂者抹也。但油傅油抹与膏抹相比,其神圣性就弱了,因为“膏”的原有义项中有“甘美”、“肥沃”、“精华”之意,而一般的“油”并不具备这种意义。委办本与施约瑟本都是“以膏沐我”,用膏给我洗身洗头,或者滋润身体抹头,在汉语里常给人的感觉是,要更衣换装,即将出行而已,其分别出来之意也相对较弱,所以此后的译本大多直译为膏了我。唯独和合本“用膏膏我”,看上去拗口,但却是个对神圣性、分别出来之意最恰切之表达。故和修本对此也未做任何修订,显然是考虑了其“陌生化”效果而产生的排它性,从而使神圣感得以彰显出来。
而在和合本里关于“膏”字的读音,最为典型的就是“因为耶和华用膏膏我”(赛61:1)。前一个膏是名词,后一个膏是动词,声调有别。但人们大多读作“因为耶和华用膏膏”(gāogāo)我”,这样的读法与不通顺的文句——“不辞”相对,就可以称之为“无语”。一如“做饼的粮食是用磨磨碎”(赛28:28)里的“磨磨”(mòmó),你偏将其读成mómó一样可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他吃“馍馍”呢。“磨磨”在这里,前者为名词,后者为动词,可是有《圣经》的拚音版就将其注错了。
我比勘几种圣经注音版,目前感觉到最好的是《英中拚音圣经》(香港基督智慧社2020年10版),其在赛61:1节的注音完全正确,强过另外的注本,但对“膏”字的认知及注音,显然也有错误。比如“受膏者”(anointed),意味着是接受膏抹的人、君王、弥赛亚,而不是接受油膏的人。接受油膏这种“受膏”表达,在所见的汉语典籍里,没有这样的语用语例,但《英中拚音圣经》对“受膏者”的“膏”的注音全是平声,而非去声,显然注者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字在此一语境中的意义。这种对“膏”的音标注错,可谓所在多有,不劳遍举。即便《英中拚音圣经》也不能幸免,可见这个“膏”字难住了不少的人。
人们多以为只需要弄懂圣经的源语言及强势传播语言,就能弄懂圣经表达的意思为何,我以“膏”这个两读字,来显示如此想是过于天真。你说我懂源语言及强势传播语言,就不会弄错意思,但当要用汉语表达你那“没错”的意思的时候,你往往就读错了,也传达错了,留下了不求真的破口。这也使得不少人对圣道的汉语表达,常常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从而影响了对福音的宣讲。弄懂目标语言与禾场语言(禾场语言应该比目标语言涵盖更广,既包括普及性的目标语言译本,也包括方言圣经译本,倘使没有译本,甚至包括方言以及少数民族语言之别),其对福传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2022年9月间断续提笔,24日写至凌晨四时,并于24日匆匆修订。